不过杨渥在其任内的行为,与其说是为了攫取权力,不如说是自掘坟墓。对国内宿将的过分打压,不仅造成了一些重要将领的出走邻邦,也加速了反对派势力的增长。对于前者,除了王茂章奔吴越国以外,还有吕师周奔楚国。对于后者,则是张颢、徐温最后的发难。
    杨行密时代,由于左、右牙建立不久,其权力也来源于君主,故而不可能对政事进行干涉。比如在杨行密预立杨渥的过程中,张颢和徐温与周隐形成反对意见,支持立杨渥为嗣,只是说明左、右牙对于迎合杨行密意愿的成功,以及坚定了杨行密立杨渥为嗣的信心。而到了杨渥时期,由于杨渥对左、右牙的排挤,甚至建立东院马军以制约之,张颢和徐温出于自身前途的考虑,才开始利用左、右牙进行自保,左、右牙也因此显示出了重要性。
    《资治通鉴》里记载:左、右牙指挥使张颢、徐温泣谏,渥怒曰:“汝谓我不才,何不杀我自为之!”二人惧。渥选壮士,号“东院马军”,广署亲信为将吏;所署者恃势骄横,陵蔑勋旧。颢、温潜谋作乱。这是张、徐二人有谋反之心的开始。但是,身为左、右牙指挥使,若能如意地指挥牙军为己所用,才能显示出权力的好处。杨渥在扩大自身权力过程中的一个错误决定,恰好给张颢、徐温提供了一个机会:渥父行密之世,有亲军数千营于牙城之内,渥迁出于外,以其地为射场,颢、温由是无所惮。这个举动无疑是给张颢、徐温以方便,胡三省注曰“史言杨渥自去其爪牙”,便是指此。
    在张、徐二人泣谏的过程中,杨渥说“汝谓我不才,何不杀我自为之”?这句话一方面是杨渥对自身能力的自信,因为已经用诸多扩张自身权力的事实证明了他可以有所为;另一方面,也揭露了张颢、徐温真实动机。如此,不仅在指挥牙军时方便许多,由于没有了心理障碍,张颢、徐温更是要加紧行动。张、徐二人想要弑君,是需要正当理由的,而杨渥本人行为不端,正好给以口实。这不仅是绝好的机会,也让他们放心后世史家不会因此而污蔑他们,反而认为是清君侧。于是,天佑四年正月,二人从诛杀杨渥亲信、心腹开始:秦裴下豫章,时宋思勍、范师从、陈鐇以兵戍之。鐇等皆渥之腹心也,张颢忌焉,令佑以渥命往诛之。……三校入见佑,皆色变。俄而酒三行,佑数其罪,悉叱而斩之以归。
    当初出于培养目的被派往江西跟随秦裴出征的三将,最终成为了张颢、徐温的刀下鬼。而杨渥身边的亲信日子也不好过:景王(杨渥)晨兴视事,(张)颢拥百余人,持长刀直进。景王惊曰:“尔等果杀我耶?”颢曰:“非敢杀王,杀王之左右不忠良者。”杀数十人而止。诸将非其党者,相次被诛。
    另外,此年六月,由于吴国军队在浏阳口败于楚国,不仅丧失了两位优秀的将领,更让张颢、徐温抓住藉口,诛杀了杨渥的另一亲信许玄膺。至此,杨渥的主要亲信已经基本被诛杀完毕,那么离杨渥自己的大限之期也就不远了。天佑五年五月“戊寅,颢遣其党纪详等弑王于寝室,诈云暴薨”。从最初的出镇宣州,到储位不稳,然后顺利继任,在极力巩固自身权力的同时,却最终命丧黄泉。杨渥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成熟,更因此而过早地失去了性命。杨渥所面对的,是两位比他年长一辈的宿将,对此“历史”的分析,让李曜忽然想起个问题来:不知道“历史”里究竟有没有杨潞存在,如果有,以她的智慧能力,为何没有在如此大事中给予其弟弟杨渥足够的帮助?
    当然,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对于目前的李曜而言,关键问题不在于杨吴政权会不会换主人——这事轮不到他担心——而是如何把淮南拖下水,让淮南来和朱温纠缠。
    这必然是很困难的,因为淮南与王师范不同。王师范的地盘除了靠海的部分之外,全部与朱温辖区相邻——换句话说就是被朱温包围着。因此王师范与朱温一旦交恶,那就是要么战争要么投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而杨行密的淮南则大不相同。首先,淮南的实力比淄青要强,朱温对淮南不是没有野心,但清口一战,朱温损兵折将,试探着伸出的魔爪被一刀剁掉,着实让他心疼了很久。此后虽然也有几次小动作,其实本质上是以攻代守;其次,杨行密的地理环境决定他不一定非要与朱温争个你死我活,他完全可以先向西、南发展,待到实力壮大时机成熟,在北上争霸不迟。
    随着楼船坐舰轻微的起伏,李曜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
    李巨川跟随李曜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凭借与李袭吉完全不同的风格和其更加狠辣的风格,如今也已经成为李曜的亲信谋士,此次出征也正是他这一类谋士发挥的良机,因此陪在李曜身边的时间比李袭吉还多,此刻也正在李曜的“旗舰指挥室”内。
    他见李曜陷入思考,心中也暗自揣摩——待会儿右相定然有话问我,会问什么?我该如何作答?
    果然,没过多久,李曜忽然问道:“下己,你说……本相若封杨渥为武宁节度使,领徐、泗、濠、宿四州十六县,吴王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为此发兵北上,不拿下徐泗,誓不罢休?”
    李巨川微微有些意外,下意识道:“武宁节度使?感化军如今在朱温手中……嗯?”他说到此处,忽然醒悟过来:“右相是要行二虎竞食之策,以徐泗一镇,引杨行密与朱温争斗不休?”
    李曜微微点头。
    李巨川略微沉吟,道:“当初曹操也曾用此计因吕布、刘备相争……”忽然闭嘴,暗道:“糟糕,我怎的如此大意,拿曹操去比右相!”要知道,在此时的主流观念中,曹操可是权臣甚至篡臣,名声大大的不妙,所以经常有人一骂欲意篡位的臣子就说“操莽之辈”,由此可见一斑。
    谁知李曜对这一比如毫不计较,反倒笑了笑:“曹孟德这一计成了,本相这一计可未必能成。而且最难确定的是,万一吴王与王师范联手之后真将朱温击败,然后占了徐泗要地,会不会野心遂起,进而攻略中原,反成大害?”
    李巨川想了想,微微摇头,道:“右相有此担心并不奇怪,但仆以为,自东南发起的北伐,自古成功者极少,听闻吴王如今已然卧病,他麾下大将也逐渐凋零,北伐中原怕是难度不小,胜率不高。再者,以东南而北伐中原,进取北方,南北地势是其制定北伐方略的基本前提……”
    李曜倒是配合得很,问道:“什么前提?”
    李巨川道:“东南立国,主要是依托长江和淮河,其攻守、进退都是以此二者为基础。此乃江淮防御之正面。但无论以进以退,还须经营好东南之两翼。山东和荆襄是为东南之两翼,经营好此二地,进可以经略中原,退可以保障江淮防御之稳固。山东可以屏护淮泗上游,荆襄可以屏护长江上游。北伐作为一种进取之态势,尤须经营好两翼。其原因是出淮河正面太远,其攻守往往失去依托,而山东、荆襄二地之山河形势则足以作为屏障,也足以作为进取的依托。”
    他见李曜静静听着,不插一言,心中也未曾放松,因为他已经知道李曜的习惯是:定计之前广听建议,一旦定计,再无更改。于是又道:“南方北伐成功者少,除了受到内部政治因素的牵制外,北伐方略不当或许也是其北伐无成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是真正的文人士大夫,读史比李曜仔细许多,一举例就是滔滔不绝:“如祖逖北伐时,争于中原,而中原当时正是混乱和动荡的交汇之地。褚裒北伐,师出泗口而趋彭城,结果大败于代陂。殷浩北伐,意在北出许、洛,但先是有张遇据许昌之叛,以致自寿春出兵的计划受挫,后来移兵泗口、下邳方向,又有姚襄反目相攻。谢万北伐,由涡水、颖水北趋洛阳,却以燕兵势盛而仓皇退兵,招致士众惊溃,许昌、颖川、谯、沛诸城相次陷没。谢玄北伐,由下邳进据彭城,遣军渡河守黎阳,又遣刘牢之援邺城,他上疏请求自屯彭城以便‘北固河上,西援洛阳,内藩朝廷’之建议亦为朝议所不允。刘宋元嘉北伐,目标也只在收复河南,结果每次都是旋得旋失。梁代萧衍北伐,战于淮南,与其说是进取,不如说是自保。陈代吴明彻北伐,是趁北方内乱,乘时进取,但也止于淮河南北。”
    “你是说,由南伐北,险于中原则必败?”李曜反问了一句。他对刚才李巨川所举例子都不太熟,但他倒是记得南宋时的北伐。当时张浚北伐,意在屏护临安,其布势重在淮河正面,而在两翼担任主攻的岳飞、韩世忠二将则势单力薄。端平北伐,短时间收复二京,也只是重复了刘宋收复河南四镇的覆辙。这么看起来,主力陷于河南,似乎真的很难取胜?
    李巨川并未直接回答这一问,只道:“方才所言这些北伐方略上的不当,除了诸如临战指挥之类的失误外,对于东南所面临的地势缺乏整体经营,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正如右相所说,这些北伐基本上都是出淮河正面,争于中原四战之地,攻守形势缺乏依托。这其中又以刘宋元嘉北伐收复河南之战最为典型。这次北伐最能反映出东南政权北伐中原时地势上的弱点及其经营上的不当。”
    李曜对刘宋时期的历史知之甚少,他倒是觉得南宋的北伐非常典型,不过作为历史爱好者,李巨川这种级别的智囊做大局分析,他倒也是挺愿意听一听的,当下示意李巨川详细道来。
    李巨川微微躬身领命,道:“宋文帝刘义隆为收复河南,先后于元嘉七年和元嘉二十七年两度大举北伐。每次北伐都是宋军趁春夏雨季北进,并迅速打到黄河一线,然后沿千里黄河列戍置守,元嘉七年占领河南后还设立了河南四镇:洛阳、虎牢、滑台、碻磝,意在凭河而守。但是很可惜,等到秋高马肥的时节,北魏铁骑南下,刘家在河南的防守便很快崩溃,所以两次北伐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虽然北伐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刘义隆指挥有误。不过右相是兵法大家,仆岂敢班门弄斧?仆只是以为,刘义隆北伐目标的选择颇有问题。”
    李曜心道:“这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我连刘义隆这个名字也只是‘似有耳闻’,至于他是怎么‘指挥有误’的,那可是当真不知道。”不过这话自己心里清楚就行,没必要犯傻说出来,再说……说出来只怕李巨川也未必相信。
    李巨川见李曜没有表示,还以为他正听得认真,当下不敢大意,仔细为李曜分析道:“右相,刘义隆北伐,其志只在收复河南,但河南乃是中原四战之地,即令能攻之,未必能守之。宋军攻占河南后,沿千里黄河列戍置守,兵力薄弱;黄河虽险,却并非不可渡涉,尤其是寒冬,河冰坚合,可以无船而渡,若是如右相今次这般,有着强大水军,那更是千里黄河处处可渡了!而且,早在元嘉七年,北魏就已将赫连夏逐出关中,这样一来,北魏以河东为根本,左拥河北,右据关中,虎视中原……”
    李曜听到此处忽然心中一动,暗道:“若是晋王不在,而我能想办法继承河东,再想办法得到河北,可也就跟北魏当年的形势差不多了。”
    李巨川不知道李曜走神,仍在分析道:“那年,到彦之进兵之时,北魏正谋伐柔然,群臣们顾虑刘宋,崔浩断言:‘设使国家与之河南,彼亦不能守也。’所恃者乃在北魏对中原所拥有的地理上的优势。刘义隆所面临的问题实际上应该是如何遏止北魏咄咄逼人的南进势头,而不是河南的攻守。所以刘义隆北伐,每次都只图河南,实非长远之计。倒是刘宋青州刺史刘兴祖上表所言进兵之策比较可取。”
    “元嘉二十九年,刘义隆趁北魏太武帝之死再谋北伐,刘兴祖上表言:‘愚谓宜长驱中山(定州),据其关要。冀州以北,民入尚丰,兼麦已向熟;因资为易;向义之徒,必应向赴。若中州震动,黄河以南自当消溃。臣请发青冀七千兵,遣将领之,直入其心腹。若前驱克胜,张永及河南众军宜一时渡河,使声实兼举,并建司牧,抚柔初附。西拒太行,北塞军都(居庸关),因事指挥,随宜加授,畏威欣宠,人百其怀。若能成功,清壹可待。若不克捷,不为大伤。’可见刘兴祖吸取了前两次争中原而无功的教训,建议自山东进兵河北,堵塞太行山诸隘口,将北魏遏制在河东以内。若河北底定,则河南自然落入宋军之手。仆以为,这恐怕才是北魏为之担忧的一种前景。元嘉七年北伐时,北魏崔浩曾对太武帝分析说:‘臣始谓义隆军来,当屯止河中,两道北上,东道向冀州,西道冲邺,如此则陛下当自讨之,不得徐行;今则不然,(宋军)东西列兵,径二千里,一处不过数千,形分势弱,以此观之,不过欲固河自守,无北渡意也。’在崔浩看来,宋军若在抵达黄河之后,进攻河北,北魏形势就很危险,太武帝须亲自率军抗击,刻不容缓。由此可见刘兴祖所言进兵之策可谓极富胆略,且洞悉宋魏对峙的战略形势。不过,此策非雄才大略之主不能行之,刘义隆志望、见识均不及此,故未采纳。”
    李巨川说到此处微微一叹,才继续道:“刘家之北伐均以失败告终,还招致北魏的大举反击,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的那次北伐,北魏反攻河南之后,大举南进,兵临瓜步,饮马长江,刘宋遂国力大损。”
    他这么一说,李曜便有些惊讶,暗道:“如此说来,南宋端平北伐收复三京之战几乎是重演了一次刘宋元嘉北伐收复河南之战了。”
    当时蒙古为灭金,遣使联宋攻金。宋、蒙联军于端平元年正月灭掉金国。根据协议,河南陈、蔡东南之地属南宋,陈、蔡西北之地属蒙古。开始南来对于这次联蒙攻金还比较慎重,灭金之后,宋军即马上撤还,增戍江汉地区,以防蒙古南侵。但此后形势的变化改变了南宋君臣的初衷。蒙古灭金之后,置一汉人为河南道总管,统领河南,蒙古大军则于当年盛夏到来之前空河南而去,往北方温凉之地避暑,辽阔的中原几成军事真空。这一局面使得南宋君臣顿起侥幸之心。淮东安抚使赵范等人建议“乘时抚定中原,守河据关,收复三京(开封、洛阳、商邱)”宋理宗和右承相兼枢密使郑清之都力赞此议。宋军遂在战争准备并不充分的情况下于端平元年六月进兵河南,占领汴京和洛阳。蒙古窝阔台汗闻讯,即命大将塔思率军南下。蒙古铁骑南下,宋军一触即溃,根本无法固守河南,迅速败退而归。和元嘉北伐一样糟糕的是,南宋的军事行动引发了蒙古军的大规模南侵。次年六月,蒙古军兵分三路大举南进。南宋两川、江淮及荆襄均被残破。幸赖孟珙、余玠等名将苦心经营,南宋才得以在东南继续偏安。
    李曜有一个长处,就是比较会总结经验教训,他从李巨川刚才的分析联想到南宋,心中暗道:“看来取得一定影响的北伐,都是从两翼的经营着手。如恒温北伐取得一定影响的都是自荆、襄出兵:桓温先自江陵,经襄阳、入武关,进抵灞上,震动三辅;后又自江陵北进,出伊水,击败姚襄,迫降周成,收复旧都洛阳。岳飞北伐也是自荆襄出兵,当时岳飞自襄阳北进,相继收复颖昌、郑州、洛阳等地,乘胜进至汴京附近的朱仙镇,然后准备渡河收复河北。”
    李曜由此对李巨川的军事分析能力又高看了一些,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他听。
    李巨川听完笑道:“仆也以为如此。其实依仆愚见,自东南发起之北伐,在布局上最能体现出对东南地势作整体经营的典型战例,乃是刘裕北伐后秦之战。”
    李曜想了想,这段历史自己读过,可惜记得不甚清楚了,便问道:“怎么说?”
    李巨川见他有兴趣,自然毫不藏私,道:“刘裕在东晋义熙五年北伐南燕,使山东回到东晋版图,确保了淮泗水道的安全;又在义熙八年派朱龄石统兵入蜀,平定焦纵,使四川回到东晋版图,确保了荆襄上游的安全,并将荆襄经营为日后北伐的一处桥头堡。而在国内,他镇压了卢循起义,消火了刘毅、诸葛长民、司马休之等反对势力。东晋政局稳定,事权归一。
    义熙十二年八月,刘裕趁后秦国主姚兴死后诸子内讧之有利时机北伐后秦。其进攻部署大致分三个方向:淮河、山东和荆襄。淮河正面,王镇恶、檀道济率步军自寿山向许、洛方向进攻,沈林子、刘遵考率水军溯汴水西进,作为后继;荆襄方面北上之军分为两路:朱超石、胡藩率军从南侧进攻洛阳,沈田子、傅弘之率军一部趋武关,作牵制性作战;山东方面,王仲德督前锋诸军由彭城溯泗水,开巨野泽入黄河;刘裕自统大军待水路开通后,由泗水入黄河,再沿黄河西进。”
    李巨川啧啧有声的赞道:“此次作战,布局宏大,几个方向的进攻配合起来,足以撑开全局。自荆襄北上的朱超石、胡藩有力地配合了对洛阳的进攻;沈田子、傅弘之则率先自武关攻入关中,牵制大部秦军,有力地配合了潼关正面的进攻。山东方向,王仲德开巨野泽,打通由泗水入黄河的交通线路,是晋军主力通行之路,也是晋军粮草装备的运输线;另外,刘裕主力入河后,针对北魏在黄河北岸屯兵十万的严峻形势,马上在山东置立北青州,以向弥为北青州刺史,镇守碻磝,掩护由泗入河之路,且监视魏军行动,保证后方的安全。由于处置得当,攻后秦之战遂得以顺利展开。这次北伐,一举收复了关中和黄河以南的偌大地区,可谓成功。”
    李巨川这一说,立刻让李曜想起了自东南发起的北伐中惟一彻底、惟一成功的北伐,也开创了以东南为基础统一天下的先例,那就是朱元璋北伐灭元之战。
    当时元朝统治暴虐,在元末农民大起义的冲击下早已摇摇欲坠。朱元璋在扫平南方群雄、统一长江中下游地区之后,即举兵北伐元朝。
    在商议北伐方略时,将领们多主张直取大都(北京),朱元璋却说:“元建都百年,城守必固。若悬师深入,不能即破,顿于坚城之下,馈饷不继,援兵四集,进不得战,退无所据,非我利也。吾欲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羽翼;拔潼关而守之,据其户枢。天下形势,入我掌握,然后进兵元都,则彼势孤援绝,不战可克。既克其都,走行云中、九原,以及关陇,可席卷而下矣。”
    朱元璋北伐前,以金陵为基础,西平陈友谅,控制荆襄上游;东灭张士诚,巩固三吴根本。控制荆襄,保障了对长江形势的控制;巩固三吴,保障了大后方的稳固。元朝在经历了刘福通起义的冲击后武备不振,它所倚重的统兵将领如盘据山西的扩廓帖木尔、拥兵关中的李思济、张良弼等却争权夺利,各谋保境割据,相互攻伐,不相统一。这正好给了朱元璋各个击破和直捣大都的机会。
    元朝在失去对江淮以南地域的控制之后,正赖河南、山东作为南方藩篱,抵御明军北上。山东是大都的南面屏障,监控着南北水路运输的大动脉,在南北之间居于枢纽性地位,故宜先取之,以“撤其屏蔽”。元朝失山东即已等于门户大开,再无天然屏障以御明军。明军攻占山东后,还可以利用大运河的北段,顺流长驱。取河南则可保护北伐军的侧翼。至于攻取河南之后,止兵潼关而不攻关中,径攻河北而不攻山西,一方面正如朱元璋所分析的:“扩廓帖木尔、李思济、张思道皆百战之余,未肯遽下,急之则并力一隅,猝未易定,故出其不意,反旆而北,燕都既平,然后西征张、李,望绝势穷,可不战而克。”另一方面也有地理大势上的原因。朱元璋北伐的目标在河北,攻关中会有漫长的侧翼暴露。刘裕伐后秦时即冒着后路被北魏切断的危险。明初盘据山西的扩廓帖木尔(即王保保)为元朝最能征惯战之将,所部亦为元军精锐,若攻山西则必旷日持久。北宋先攻山西北汉而后收幽云,结果屡攻北汉耗尽国家精锐,最终无力收复幽云十六州之地。朱元璋在取河南之后便径攻河北,倒很似刚才李巨川分析的刘宋时刘兴祖所言北伐方略。那么反过来看,朱元璋的北伐构想不仅符合当时的政治形势,也符合南北相争的地理形势。
    最后明军北伐的作战经过,基本上是循着朱元璋既定的北伐方略展开。明军首先攻占山东,然后向西旋转,攻取河南,西抵潼关,阻遏关中元军之东出。再然后,进军河北,攻元大都。大都既下,再驱逐山西扩廓帖木尔,进军关陇、巴蜀,统一天下。
    这盘大战略一旦分析清楚,李曜心中再无犹豫,朗声一笑:“山东现下,名为王郎之地,实如我盘中之餐;荆襄虽在吴王掌控,其北朱温却非无能之辈,绝非易与;而潼关更是我之门户,千军辟易、万夫莫开!左右两翼他都无法展开,本相纵是将徐泗送与他手,又何惧其北上与我争雄!”
    当下吩咐身边的冯道:“可道,且替为师修书一封与王相公,便说……如此这般,立刻去办。”
    冯道微微一笑:“老师放心,学生立刻写就。”
    第214章 秦王之尊(二十)
    当李曜小别长安数月,再次踏上蒲津渡对岸关中土地的这一刻,他的心情是畅快的。虽然这次舞动天下的大棋在某些细节上未臻完美,但大体目标也还算是都达成了。眼下只要将关中西南方向的凤翔、兴元之战完美收工,天下大势几乎便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如今这副身子还不过二十四五岁,就能做到这一步,还怕将来不能完成自己“不教五代十国乱世出现”的理想吗?
    就连微凉的秋风,也似乎少了几分寒冷。
    然而从太原方面传来的一封信报,却让李曜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极少在他面上看见的沉凝之色,让他身边所有人都心中一紧。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忐忑:“莫非晋王……”
    其实他们的担心并不相同:既有人担心晋王忽然病危,也有人担心晋王发兵讨伐右相……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然而李曜却缓缓转头,目光向北,也不知是喃喃自语还是故意说给他们听地吐出两个字:“……契丹。”
    所有人都诧异了,契丹?契丹有什么大不了的,边陲之地的蛮夷小族罢了,竟然值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右相如此肃然沉凝?
    也不怪他们这么想,要真说起来,契丹民族出现在华夏历史的文献记载中,一贯是以其它各大部族的附庸出现的。契丹部族为了生存发展,曾先后依附于匈奴、鲜卑、柔然、突厥、高句丽等部,部落之间也是分分合合,维持着这种松散的联盟。之所以如此,也并非足以说明契丹民族是有奶便是娘的种族,只不过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无奈之举而已。
    这是个可怜了很多年的民族……
    隋、唐中原王朝的建立及统一,使得这个多灾多难的游牧部落看到了希望,于是转而向强大的中原王朝寻求庇护。‘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并不是只有汉民族才懂的。
    隋开皇四年,契丹各部族不约而同的纷纷摆脱高句丽、突厥等政权的统治,投附中原王朝。隋王朝为求羁縻,令他们仍留居故地,契丹各分散的部落又暂时实现了联合。
    开皇末年,又有四千余家契丹部民背突厥要求内附。隋朝为了维持与突厥的友好邻邦关系,断然拒绝了这些部民的请求,把他们交由突厥‘抚纳’。隋朝这样做,也不能太过苛责,观史可知,历史上的封建王朝统治者,对边民的政策,多是联合大部族,打击小部族。为求息事宁人,不惜牺牲小部族的利益,隋文帝杨坚这样做也是有他道理的。
    可怜这些满怀希望的契丹人民,没有想到自己热脸却贴到了凉屁股上。倔强的契丹人民却不肯去吃回头草,拒绝再次依附突厥。这些契丹部落索性迁徙到了托纥臣水(西拉木伦河支流,即老哈河),散处各地契丹其它部落闻听之后,也纷纷来投附,部落渐众之后,‘其地横贯数百里,分为十部’。这些契丹部民,正是后来建立契丹王朝的主体。
    这些契丹人民历尽艰难困苦,一直以来过着‘逐寒暑、随水草蓄牧’的游牧生活。唐武德初年,契丹首领大贺氏,‘有胜兵四万,析八部,臣于突厥以为俟斤’。(无风注:俟斤,契丹语官名。契丹各部联盟大首领称‘可汗’,其他部族酋长则称俟斤。另译为夷离堇。)向突厥称臣后不久,契丹首领大贺氏自立为可汗,各部族头领自动升格为俟斤。
    太宗贞观年间,契丹首领大贺摩会再次摆脱突厥的统治,率部降唐。突厥颉利可汗闻听之后,遣使提出:以受他们庇护的梁师都与契丹作为交换。
    颉利可汗本以为李唐会同意他的建议,哪知道却被李世民严辞拒绝。一者是李世民乃是一代雄主,二者,突厥雄踞塞北,已经成了大唐的心腹之患。这时候契丹部族来降附中原,正好去其羽翼,为我所用。契丹部族人民,在李世民心中已经视为降附之民,在自己保护下的子民。契丹人民既然自己做出了选择,此时的李唐就当仁不让、完全有义务保护保护治下臣民的利益不受突厥的侵害了。
    突厥,古代阿尔泰山一带的游牧民族。阿尔泰山形似‘兜鍪’(古代战盔)。兜鍪,方言称之为‘突厥’,因以名其部落。隋唐时候,占有漠北,东西万里,分为东西两部。双雄不两立,碰到李世民这样敢痛下杀手诛兄的狠角色,颉利可汗也只有徒唤奈何了。强盛一时的大突厥后来果为唐朝所灭。
    贞观十八年,李世民讨伐高丽,契丹与奚一同出兵相助。李世民回师途经营州,契丹首领窟哥等受到赏赐,被封为左武卫将军。贞观二十二年十一月,契丹首领窟哥举族内属,唐置松漠都督府,以窟哥为都督,封为无极男,赐姓李。并且以契丹余部住地为州,任命各部首领为州刺史。窟哥借助唐廷的册封与支持,实现了对契丹各部的掌控,契丹各部落之间的联盟也因此而获得进一步的巩固。
    武则天在位时期,因为民族政策的失误‘契丹饥不加赈给,视酋长如奴仆,故二人怨而反’。这两个造反的正是窟哥的孙子李尽忠与他的妻兄孙万荣。李尽忠自称‘无上可汗’以孙万荣为先锋,攻城掠地,旬日之间,众至数万。
    武则天大怒,派出武三思与武攸宜率军征讨,同时称李尽忠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说起来,这名字起的让人感觉媚娘有点气急败坏。
    武三思带兵……于是这支唐军不是李、孙二人的对手,不得已只好坚壁清野,向南节节败退。最后还是借重突厥的力量才将这次契丹部族的反叛严酷镇压,契丹部族战败之后,无法自立,不得已转而再次降附于突厥。
    这次战败之后,大贺氏也失去了在部落联盟中的话语权。重新组成的部落联盟由迭剌部雅里立迪辇里为阻午可汗,改号为遥辇氏。从此,遥辇氏取代了大贺氏、垄断了联盟首领的地位。契丹民族步入了遥辇氏时代,此后一百多年中,在该家族中相继在位计有八位可汗。
    出现这种情形绝不可等闲视之,部落松散联盟间的首领本来是每个氏族都有权力出任的,遥辇氏却实现了同一家族对部落首领的长期垄断,事实上实现了汗位的终身制。另外需要提及的是,遥辇氏虽然实现了对汗位的家族垄断性继承,但是却不是‘世袭’,而是游牧民族特有的‘世选’之制。
    世选之制是游牧民族各部落中一种约定俗成的东西,有权势、地位的部落上层人物对于汗位的继承者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他们不但可以干涉汗位的选举之事,而且新的可汗必须是他们共同认可的,多是这些握有实权的人之间的一种相互取得谅解、各方力量博弈最终得以产生。
    这种制度并不是只为契丹民族所独有,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各个民族无不如此。所区别者,只是进化时间的不同,世选制度存在的时间也因此有异而已。如果在这事情上取笑游牧民族的不开化,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世袭制度是封建社会数千年中盛行的嫡长子继承制。其基本原则为‘立子以贵不以长、立贵以长不以贤’嫡长子才是真正具有继承权者,其他即使是年长,倘若不是正妻所出,对不起,只有旁观的份。想要染指继承权,那便属于觊觎行为。因此失了身家性命也无处诉冤。世袭制度下的继承问题,是皇帝自己的家事,不允许他人介入,有敢于趟这种浑水的,须具备莫大的勇气。因此而为君王所忌,多是咎由自取。
    这位立遥辇氏为祖午可汗的雅里,正是日后雄据漠北契丹王室的先祖。当时,因为不是出自名门的原因,没有自立的本钱,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推出了一个代言者。祖午可汗对于这位拥立者,也‘涌泉相报’。此后雅里所在的迭剌部世代在部落联盟中充任夷离堇一职,统率军马,最有权势。雅里执掌大权后,建立制度、设置官署,契丹势力大振。经过百余年的发展,雅里子孙逐渐成了契丹各部中最显贵的家族。
    到了如今这晚唐时代,遥辇氏祖午可汗仍统契丹八部,其名为:旦利皆部、乙室活部、实活部、纳尾部、频没部、内会鸡部、集解部与奚嗢部。
    契丹先民与其它民族一样,都实行氏族外婚制。因此,每个氏族都是一个族外婚的血缘集团。中原王朝在与游牧民族的争战中无法占据上风,虽然原因多种,但恐怕与契丹部族‘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应该有很大关系的。虽然这兄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兄弟,父子也不会是真的父子,但是不可否认,这些上战阵共同杀敌的契丹男儿有着血缘关系应为不争之事实。
    契丹民族自公元四世纪出现在华夏历史之后,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霜雨雪,虽然逐渐发展壮大,但多数时候只能小心翼翼游弋在突厥、回鹘、高句丽与中原王朝之间,做为几个政权的附庸出现。这,也正是李曜身边诸将乃至幕僚都有些瞧不起他们的原因所在。
    然而李曜知道,这种朝秦暮楚的辛酸岁月,随着一位契丹民族英雄的出世,将彻底发生改变。
    这位不世出的契丹民族英雄,名叫耶律阿保机!
    耶律阿保机生于唐咸通十三年,(公元872年),耶律是他的族姓,汉名‘亿’,阿保机是他的契丹名,小名啜里只,属迭剌部霞濑益石烈乡耶律弥里人。非常之人定有非常之事,李曜穿越前读辽史,看到关于阿保机的出生,也与常人迥异——‘初,母梦日堕怀中,有娠。及生,室有神光异香,’当然李曜很清楚,如果把这些文字随便放在历史上的那些帝王传纪中,都完全适用。所谓‘神来之笔’肯定只是个传说而已,否则只能说玉帝一向都比上帝敬业了。
    不过接下来的记载就得用现代医学的角度去做解释了,‘体如三岁儿、即能匍匐’。体如三岁儿这种说法略嫌夸张,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性,后世中外媒体对产妇生下个巨型儿的报道还是有的。契丹民族因为与汉农耕民族饮食结构的不同,身体比普通汉人强壮也不能说没有可能。如果阿保机的母亲在孕期内进补太多,就不能排除她生下一个体型异于普通婴儿的可能。但是一出生就可以匍匐的婴儿还真的是匪夷所思了,按照李曜“尊重史载”的心思,也只能认为蹬着腿、伸着双手嚎啕,才勉强可能是真实情况。
    继续按照史载,这位英雄母亲在生了阿保机这个巨型婴儿之后,一鼓作气又生了五个孩子,只是再没有了这种异象。做为第一次做母亲的阿保机妈妈,在生出这样一个怪胎之后,应该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了。
    阿保机‘三月能行,晬而能言’,三个月大小时候就可以蹒跚学步了,这让一些孩子学走路早而引以为豪的家长看了,一定会感叹‘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了。一岁时候就可以开口说话。还好这批史家多少保留了一点节操,没有写为‘生而能言’,要不然当年的李曜只怕只能把这段记载当仙侠小说看了。而这种一岁的孩子偶尔开口叫个‘妈妈’,说些简单的迭词,应该不是什么希奇事。不过接下来的记载就更有点荒诞、雷人了:“自谓左右若有神人翼卫。虽龆龀,言必及世务”——当别人家的孩子还撒娇、淘气的时候,还是黄口小儿的阿保机居然就已经在关心国际大事了。
    如果从血统论的角度来分析,发生这样的概率虽然小,但是也有可能。要知道从阿保机的先祖雅里立遥辇氏为可汗以来,阿保机家族世代都在部落联盟中充任夷离堇一职。契丹各部落中的大小事务、征伐之事,都听决于阿保机家族,他的家族也因此成了部落联盟中最显贵的家族。在阿保机年幼时候,任夷离堇一职的人正是他的叔父,在这种家庭氛围下成长,耳习目染,或者从阿保机的口中偶尔蹦出几个成人化的字眼,史家据此便如获至宝的在史籍中大加褒扬。倘若从主席、总理的孩子口中忽然冒出嫁接之类的话题,那才是咄咄怪事。
    阿保机年幼时候的异于常人,按照李曜琢磨,大体应该是实有其事,史料中记载他的叔父经常就一些自感棘手的政事向他请教。他的叔父临终前,召来自己的儿子曷鲁叮嘱他好生追随阿保机,光大契丹民族的希望就寄托在年轻人的身上。
    果然成长为青年的阿保机没有令对他寄予厚望的叔父失望,‘既长,身长九尺,丰上锐下,目光射人,开弓三百斤’。这样一位肩宽背阔的极品男子汉,又不像憨娃儿那般憨痴,估计只需目光如电的扫视一眼,那种气场就足以让人心悸了。不得不说,如此英雄气慨的男子,真是天生的一名契丹勇士。
    于是,青年阿保机很早就任挞马狘沙里,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无风注:沙里,是契丹人对贵族青年的称呼,意为郎君。挞马,是军队名称,即后来蒙古的探马赤军。)
    步入军界的阿保机,很快就崭露头角,迅速成长为契丹部族中尽人皆知的英雄人物。前两年,遥辇氏家庭中痕德堇被众人立为可汗,他任命阿保机为迭剌部的夷离堇,专征讨一事。阿保机不辱使命,连破室韦、于厥及奚帅辖剌哥,俘获无数,被授大迭烈府夷离堇。
    这两个夷离堇容易把人绕晕,实际上就是:在痕德堇做可汗之初,阿保机被任命为本部迭剌部的夷离堇。后因战功卓著,升为整个契丹部落联盟的夷离堇,主军政之事。‘大迭烈府夷离堇’应该是整个部落联盟之夷离堇。这也可以视作耶律阿保机取痕德堇而代之,原始积累的过程。[无风注:这一说法在史学界似有争议,本书采用此说。]
    契丹人一面对同样游牧塞北逐水草而居的其他游牧民族大打出手的同时,又将眼光聚焦在了富庶的中原地土。
    这也正是李曜刚才接到的消息前半部分:“今秋,契丹大迭烈府夷离堇耶律阿保机率众四十万南侵代北。”
    这个消息本身应该无误,不过四十万之数,李曜估计是不足为凭的,大概跟中原王朝出兵之数喜欢“号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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