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崇嘏不觉莞尔,心中却品味了一下“那人”说的这句偈语,心中不觉有些痴痴。
    当夜,两人对月论道,不亦乐乎。三年来,他们分别游历四方,识见都大为增进,交谈之下,均刮目相看。黄崇嘏机锋甚健,言辞敏锐,智乾虽然略有些后知后觉,但思想更为厚重深沉,尤其宅心仁厚、悲天悯人,也令黄崇嘏大为叹服。
    一夜过去,山边发出亮光来,映得山形愈加峻峭冷傲,山鸟啾啾名叫,没有增添一点生气,反而更显清冷可怜。只有这山间磨坊的水车声音,才露出一点生机。
    黄崇嘏和智乾两人长夜论道,仍是精神百倍。
    智乾已经不再对黄崇嘏有所忌惮了,他明白了贯休老和尚为什么愿收黄茗为记名弟子,而实际则视她为忘年之交。这人虽然是个女子,但心胸开阔,智识过人,偶有一些争强好胜之心,仍是瑕不掩瑜。
    黄崇嘏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道:“某该走了,此番剑门关两军对垒,可未见得方便好过。智乾师兄,你当真同去?”此时,她对智乾也客气起来,再不如以前那样动不动就蔑称“小和尚”。
    “久闻剑门关雄名,更难得还有百战百胜的河中军容可看,某也想去长长见识。”智乾停顿了一下,道:“要不你先休息洗漱一下,某做点粥来。”
    黄崇嘏咯咯一笑,毕竟是女孩儿家,也不推辞,回房洗漱去了。
    早餐毕,两人收拾上路,磨坊门洞开,智乾丝毫不做留念。
    他取下发套,重新换上僧装,道:“做回俗人,才知无拘无束的好处。”
    黄崇嘏笑道:“既如此,和尚何不蓄起头发还俗,娶个娘子给你暖床?”
    “罪过罪过,身体的无拘无束哪如心灵的无拘无束来得惬意?”
    黄崇嘏放声大笑道:“那是那是,世人都说,有了娘子万事皆如囚徒,连思想也不得自由。倒不如做和尚,普天下的美女佳人皆可入你法眼,还能美其名曰‘普度众生’,岂不快哉。”
    这话说得智乾真是哭笑不得,好在早知她就是如此作弄人的口舌,也无法可施,只得装聋作哑蒙混过去。
    两人就这样聊聊说说,不觉到了山崖下,往上,山路更是崎岖,几成垂直之势。黄崇嘏将毛驴缰绳解开,放在山崖下,任其自在地吃草游玩,两人则自行攀附上山。
    仰望山势,嵯峨高耸,仿佛上接天关,峭壁苍松,风吹如同龙尾摆动。剑泉流水顺山势而下,时隐时现,泉水冷冽刺骨,在山势稍缓的地方,深流成潭,偶尔有银白色的小鱼在水中跳跃。
    智乾大为惊异道:“如此寒冷的水中,居然还有鱼类生长。”
    黄崇嘏道:“这却不稀奇。去岁,我往西北去时,曾在土人引导下更往西去,已出了蜀国之境,到了吐蕃境内,那里有高山峻岭,号称‘天阶’,山中有圣湖,皆是千年寒冰融化而成,水中也有银鱼。不过,吐蕃人奉之为神。凡死了人,都送入湖中,供鱼吞噬。”
    智乾一听,不禁大为向往,悠然道:“佛说‘四大皆空’,如此让鱼吞食,却是真正地干干净净了。”
    望着湖中的小鱼,黄崇嘏却突然摆出一副馋相来,道:“我曾听西川名厨都士味说‘凡冰水中生长的鱼,滋味都异常鲜嫩’。不过,‘天阶’圣湖里的鱼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就算是送与我,我也不吃。师兄,难得这里也有银鱼,不如我们捞几尾来尝尝如何?”
    一听这话,智乾脸都苦了,连声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看它们生命如此坚毅不凡,某……实在是不忍心呐。”
    黄崇嘏一脸不甘心的样子,就准备撸起袖管自行动手。
    突然头上方的树丛中传来“哈哈”大笑声,有个清朗的男声道:“大和尚善心必有善报。有人要做馋猫,就先吃了我这泡尿吧。这样,想必银鱼更有滋味,也省得你架火烧烤的时候没地方找盐去。”
    说话处,有人探出头来,又探出身子来,手上还在系腰带,看样子刚刚小解过。只见这人八字浓眉,目光炯炯,仪表天然磊落,气宇自来不凡。他斜眼瞅着黄崇嘏,满是戏弄的神情,其实他并没有撒什么尿,只不过在此休息的时候,偶然听到二人对话,心想这少年声音如此明亮动人,但胃肠饕餮可笑,大剑峰上烤银鱼,太煞风景了,所以才出言阻止。
    黄崇嘏自小以来,就是让别人吃亏上当、伏低做小的主儿,今天被这人一呛,倒是无可奈何,想想自己毕竟是个女孩儿家,虽然扮了男装,毕竟心理还是羞怯的,要跟他斗这个尿气,实在是难办,于是暗地里咬咬牙,忍了这口气,脸上却还是笑容不改。她仰头道:“这位兄台好生滑稽,某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谁会真正在此烤鱼败兴呢?你却是真的撒尿,让山下老百姓明天喝水都有腥味儿呢。”
    上面这人一呆,没想到她倒打一耙,还来的这么快,一时语塞,哑口无言。
    智乾抬起鼻子嗅嗅,然后很正经地道:“某却没有闻到什么骚味,必定是这位兄台见你要烤鱼,所以才想了个办法阻止你。黄兄,等下山之后我好好地请你,今日就暂且放过这些鱼吧。”
    黄崇嘏俏脸终于撑不住了,狠狠地给了智乾一个白眼。
    上面的年轻人也下来了。他见到黄崇嘏的模样,不禁一呆。黄崇嘏不知他是否看出自己女扮男装,但总是不喜欢这种眼神,不由得冷冷地看着他,心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其实她这骂实在不对,事实上这青年英武过人,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只不过黄崇嘏本身已是绝色,平日间又多做男装,镜子里自己的容貌都看得麻木了,再见美男子也就全无感觉,倒是别人看她,常有惊羡的神色。
    智乾这时认出了来人,居然是蜀主王建的假子,夔王王宗范,人送美称“萧剑将军”是也。前年,智乾在云游路上,曾遇盗匪,虽然他身无一物,但盗匪恼怒之下居然要杀他,幸好王宗范外出游猎,救了他一命。两人对酒畅谈,王宗范对智乾的见识非常佩服,而智乾也折服于王宗范的风采。此时,故人相遇于大剑峰上,自是格外欣喜。
    两下说起来意,原来王宗范是剑阁守军副帅。黄崇嘏暗道不妙,她想去长安,必过剑阁,而今日上山,居然遇到王宗范这个蜀军剑阁副帅,他于情于理必定不会放自己过去,自己这次十之八九要落空了。想到后悔处,不禁连道“晦气”,早知就不该和智乾和尚一同前来,如果昨日不去贪那豆腐饭,冒雨上山,这会儿可能已经想法子过了剑阁,意气扬扬下山去了。
    黄崇嘏不禁秀眉紧锁,暗中思量该怎样甩开二人,先行过关,或者引二人到岔路上去,在山中兜几个圈子再下山去,日后再跟智乾道歉。她本来不是小气的人,但今日在王宗范这里吃了一个哑巴亏,还是有些忍不住想要找回场子来。
    王宗范也不停地上下打量黄崇嘏,嘴上说些应酬场面的话,心中却无比震惊,他想到了前不久见到的一副画……
    那画中,辩才天女貌若未及笄的女童,但朱颜玉润,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衣裾盈然,仿佛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天女动朱唇,启兰音,歌喉婉转,周围虎狼围绕,牛羊相依,百鸟来朝,依恋不去。天女的背后,是山岩深险处,大树诸丛林。她以美音降服万兽,是四方拜祭的智慧福德之神。
    王宗范年初时才见此画的时候,惊为天人,此后一直念念不忘,只道人间绝无此等容色,但没想到今日在剑阁却见到了,还是个男人,确切的说,是个绝美的少年。虽然黄崇嘏的“神童”之名,他也早有所闻,但远不如他的容貌更让人震惊。
    月余前的那个下午,他和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奉蜀主王建的命令,到定王王宗涤的府邸上查抄。王宗佶步入正厅,望着这雕梁画栋转瞬就要更换主人了,心中得意非凡,他忍不住想:彼王将随风去,此王才是正主人。
    蜀主王建假子有百二十余人,王宗佶功劳最大,在众多的干儿子中居长,官至中书令晋国公,但没想到这个王宗涤打了几次胜仗,居然蹬鼻子上脸,不但军权大握,而且还封定王,在朝中的威势风头大大地盖过了王宗佶,令他坐卧不宁。但定王不知收敛,功高震主,自己就撞上了王建的屠刀,虽然王建的怒火多半来自于王宗佶等人的谗言,但他诛灭王宗涤势力的手段如同雷霆万钧,大大出乎王宗佶的意料。
    王宗涤知大势已去,早以安坐束手就擒。眼见往日英俊神武的定王殿下面如死灰,空洞无物,王宗佶知道这个第一大敌已经从肉体和心灵上被彻底搞掉了,他阴骘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而王宗范心中却有些难过。今年他才二十三岁,年方弱冠,乃是王建诸多假子中比较受宠的一个。因为他的母亲乃是王建的宠妃,他是随母改嫁的,所以王建待他不同其他的干儿子,常常不自觉地就把他看成了亲生子。王宗范从小天资聪颖,文武兼修,又有进取之心,令王建喜不自胜,不但让朝中元老冯涓辅导他的文才,又将他送入军中历练。他十六岁时,就以“萧剑将军”闻名于世,盖因他不但武艺勇冠三军,且大有儒将风度,在音乐上颇有造诣。王建常感叹道:“东吴有周郎,我蜀中亦有夔王。”
    王宗范在军中时,得到王宗涤指点甚多,对他的用兵之道十分佩服。他年纪虽小,但沉稳坚忍,颇有大将之风,看到王宗涤行止跋扈,便暗示他收敛一下,但王宗涤恍若耳旁风,反过来还打算收买王宗范为他摇旗呐喊,自然遭到拒绝。王宗范对王建敬若亲父,绝对不肯做半分拂逆王建意思的事情。
    岂料这件事情却被暗中窥伺的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发现,于是禀报王建,再加上从贯休老和尚那里知晓王宗涤居然敢去盗窃尚未完工的《江山舆志图》,王建不由得勃然大怒,他狂吼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天就下旨缢杀王宗涤,剥除定王王爵,将其家财奴仆尽数赏赐给王宗佶。
    王建又将王宗范召来,对他的忠心大表赞叹,当廷封为夔王,命他与王宗佶一起去抄没定王府。聪明如王宗范,怎不知蜀王对他还是有疑忌之心呢?一面封爵,一面又要他去抄家,摆明了就是杀鸡给猴看。他虽然对王建仍是一如既往的尊敬与感激,但对于抄家和缢杀之事,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的惨痛。想想王宗涤对于他,乃是半师半兄的情谊,观兔死,狐岂能不悲?
    王宗涤望着走上堂来的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的想法了。王宗佶倒也没有取笑这个将死之人,他的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幸灾乐祸!此人的今天可能就是你的明天。切忌不可露出半点骄态来。切记,切记。”
    他清清嗓子,程式化地说:“王宗涤,你可知罪?”
    王宗涤不由得笑了,复又长叹道:“我有何罪。想那兔死狗烹,何代不然?韩信大功于高祖,犹不免横死。蜀中今已尽属我王囊下,大王已经用不着我了,能为大王死,无憾。”
    王宗佶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看的开,倒是有些意外,冷笑道:“即然这样,来人啊,伺候定王殿下上路。”
    王宗涤沉声道:“且慢。”
    “哦,原来你也知生途之欢,仍是留恋红尘不去呀?”
    王宗涤长笑:“我戎马一生,杀人无数,能活到今日,已是侥幸。功臣因功丧身,古来已然,某非第一人,还有什么留恋的。只不过,某死便死了,你总不会将某暴尸荒野吧?”
    王宗佶一愣,旁边的王宗范插话道:“殿下放心,圣上乃贤明之君,你功过两分,家人尚不及罪,又怎会将你暴尸呢?”
    王宗涤点头道:“好,我死后不求长物,但求将这副我自绘的丹青陪葬,就感恩不尽了。”
    王宗范转头望着王宗佶,后者道:“倘若画中并没有违禁之事,倒可以烧了给你。”
    王宗涤脸上现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两行清泪缓缓而下,长叹道:“原来,晋国公是如此宽宏大量之人,我王宗涤真是枉为小人了。”他取下中指的玉扳指,道:“这里有府中藏宝的详细图画,我知道陛下已经将我的家财尽数赏与你了,但如果没有这幅图,你要找到全部,也是困难。今日,就此谢过了。图画之事,还望晋国公周全,宗涤黄泉之下,必定祈祷晋国公福寿两全。”
    王宗佶面无表情,将手一挥,左右直上,拥着王宗涤往后厅去了。只听后面传来低沉的“啊啊”声音,也就是眨眼的功夫,王宗涤已经一命归西。
    王宗佶这才慢步走上前去,拿起那幅画来,冷笑道:“不知道画了些什么东西,让王宗涤到死还念念不忘。”王宗范也凑上来,两人展开一看,却是一副美人图画,国色天姿,奇美无极,乍看之下,不禁色授魂与,半晌都做声不得。
    良久,王宗范才道:“原来是辩才天女!”
    王宗佶奇道:“辩才天女?那却是谁?”
    王宗范知道他不学无术,只喜欢弄权,便解释道:“辩才天女,貌若十二女童,又称妙音天,美音佛母,传说她擅长音乐,以凤头琴声驯服万兽,乃是佛教中的智慧本尊。”王宗佶细细看去,画中美人果然是珠冠璎珞,宝相庄严,周围野兽簇拥,脸上都是驯服欢喜的神色。
    王宗范又道:“定王曾经与李任交好,两人丹青往来。李任说他造诣极高,画美女栩栩如生。如今一见,果不虚言。”想起《美人赋》道:“有美人兮,求之不得;频向望兮,楚楚动人。”王宗范心想:辩才天女,这真是凡夫俗子“求之不得”啊!
    王宗佶看着那画,满脸尽是贪婪,他一吞口水,恶狠狠地道:“如此美人美画,怎能便宜了王宗涤这个死人。”
    王宗范一听此言,不禁目瞪口呆,心里暗暗咬牙,却又无可奈何。他忍不住道:“晋国公,此乃佛教圣祖,不是凡间女子,你拿这幅画回去,就是天天看着,也不过‘画饼充饥’,徒惹相思罢了。”
    王宗佶咯咯一笑,道:“宗范小弟,你真是天真呐。佛门天女的画像,我好像也看过几次,哪有这样的姿色。这定是王宗涤不知道在哪里看见了一个美女,又得不到,回来才画成了辩才天女,解解相思。我如今拿着这画,慢慢地去寻访,定要找出这美人儿来。”说罢,忍不住两眼放光,好像一头恶狼一般,馋涎欲滴。
    王宗范晒然道:“倘若真有这女子可以按图索骥,只怕定王自己早就享用了,他哪里还会手下留情,专等晋国公您来呢?”
    王宗佶一听也是,但看看那画,心里终究舍不得,半晌之后,咬牙恨恨道:“就算没有,也不能便宜了这个死人。”说罢,卷起画,放入袖中,扬长而去。
    王宗范本想让他放手,成全王宗涤的遗念,没想到这人贪婪之极,终于还是席卷而去。他忍不住想:“难道真如王宗佶所猜测,真有这个女子,只是因为种种原因王宗涤得不到,所以才画成图画,聊解相思?”刚这么想,又想起王宗涤生性贪婪渔色,世上怎有他放得过手的女子呢?倘若这个女子连王宗涤都得不到,那么肯定不是一般人,只怕是个公主或者是千百年大世家的贵女,门高势大,即便王宗涤这般地位,也难以得到。
    王宗范长叹一声:“世间渺茫,何处才是美人之所呢?可惜王宗涤在里间早已断气,否则叫出来问个清楚倒好了”。一转念,想到既然画的是辩才天女,说不定找贯休大师问问会有些线索。
    这时,贯休已经移居王建为他新建的龙华道场,他也不喜不怒,既有道场,也就每日讲经说法,结果更得王建的欢心。王宗范也常常去听讲,还就一些问题向他请教。贯休喜欢他本性纯良,举止有度,不像王家一般子弟那样有纨绔气息,而且作为一名武将,能心向佛门,更是难得,所以两人颇有些交情。
    于是,王宗范找了一个吉日,带着缎匹礼物,叫人挑了,去往龙华道场。这处道场新近落成,山门高耸,梵宇清幽,钟楼森立,经阁巍峨,实乃一座端严的宝刹。只因为王建一心要打造蜀中盛世,所以佛道两家并尊,一边在青城山大造道观,尊杜光庭为天师,一边又在成都盖起龙华道场,请来贯休主持。
    贯休听说夔王驾到,便亲自出迎,延入方丈室内奉茶。王宗范本想直接问那事的,但想想此中牵扯着定王和晋国公,就有些犹豫,便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闲话,无非什么大师弘法,明因辨果,乃蜀国之大幸之类的。
    贯休见王宗范今天来得有些蹊跷,心想王建的干儿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当初王宗涤跑去聊天下棋,其实是想偷自己帮蜀王画的蜀国堪舆秘图,幸好他那密室也就是做个样子的,除了一些小玩意别无它物,否则就要酿成大祸了。今天王宗范上门,却不知是何事?他只管沉着应答,脸上全无表情,一时间两人有些冷场。
    王宗范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看老和尚脸上挂霜了,便道:“听说大师善画,可否让小王一睹真迹?”这句话却搔着了贯休的痒处,他不但喜欢画画儿,而且功力深厚,比之唐初阎立本不遑多让,当日还曾将十六罗汉图赠与李曜。只不过他是佛门弟子,一向行事低调,所以流传在外的并不多。一听王宗范这么说,他欣然道:“夔王殿下有此雅兴,老衲自当奉承。”
    两人进了画室,一看左右两边高挂画像十余幅,都是维摩像、须菩提像、罗汉像,却并无辩才天女像。贯休引导王宗范上前,一幅幅地详细介绍,王宗范素有雅骨,所以回答几句,都颇中贯休的心意。贯休一高兴了,更是将自己收藏的诸般佛教图册拿出来欣赏,王宗范乃是有心之人,仔细翻去,翻到辩才天女一图,便停住了。
    贯休问道:“夔王看什么呢?”
    王宗范看着那图中的天女容颜,虽然宝相庄严,但确实没有王宗涤所绘的那般娇娆。此时,他心神迷乱,有些狂喜又有些失落。狂喜者,那图中美人可能真有其人,失落者,图画却被王宗佶拿走了。
    贯休连问两声,王宗范才回过神来,呐呐道:“前日,小王跟随晋国公前往定王府抄查,定王府却有一副辩才天女相,与这副大不相同。”
    贯休一听,心下一震,道:“哦?那却是什么样子的呢?”
    王宗范自知失言,但禁不住老和尚三言两语的盘问,也只得和盘托出。贯休心里全都明白了,当初王宗涤来偷堪舆图,意外看见黄茗之后又被迷香迷晕,醒来后还以为是见了天女,居然念念不忘,还画成了画,每日欣赏。如今,这画儿又落入了王宗佶的手里,贯休不由得暗自叫苦,看来小黄茗果然有此一劫。但如今,绕是贯休智计百出,似乎也阻挡不了事情的发展了。
    其实王宗范却不知贯休此时的心思,也不知这其中的曲折。只听贯休轻描淡写地说道:“定王有此画卷,却也不稀奇。当初,老衲主持宝光寺时,定王常来游玩,寺中藏画甚多,他临摹几幅,也是有可能的。据夔王殿下所述,当是定王将辩才天女像和水月观音像合二为一了,此事虽属定王糊涂,但定王丹青之妙,当真是世所罕有啊。”
    王宗范这才“恍然大悟”。本来他就不太相信世间真有此女子,贯休这样解释,正是合情合理的。贯休察言观色,知道这几句话已经起作用了,心下不由得长叹:阿茗啊,是为师对不起你。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王宗范失望而归,便听说唐军似有加强利州兵力迹象,未免剑阁有失,蜀主王建命他领兵八千增援剑阁,并未剑阁大军副帅。今日是他来到此处的第三天,此番出来其实也是实地勘察一下地形,由于是自家地盘,只带了几名亲随牙兵,也都分散在四周不远处。
    第214章 秦王之尊(三十)
    提到王宗范领兵来剑阁,还有前事要述,却是一桩惊动长安的联姻。
    从王宗范初入军伍至今,一晃已经几年过去,他已成长为气宇轩昂的青年将军,不复当初弱冠少年模样。“萧剑将军”风流俊逸,文武双全,令蜀地许多少女钦慕不已。说媒的、提亲的,络绎不绝,而且都不是普通官宦家中的小娘子,个个出身名门,才貌出众,但王宗范都婉言谢绝。王宗佶私下曾揶揄道:“宗范小弟,你还念着那辩才天女啊,大兄我都没有找到,你还是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王宗范只是一笑,他并没有奢望那画中女子真有其人,只不过既有了那个光彩照人的影子,便觉世间女子皆如尘土,不堪一视,偶尔遇上还看得过去的女子,也提不起些许趣味。表面上,他彬彬有礼,温厚待人,但言语间,已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些个女子为他心碎肠断,痛不欲生。他却以为,既然今生并无指望辩才天女能够临凡超度他,那么世俗生活索然无味也是意料之中,有甚值得在意?其实许多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其初恋季节都有这种心态,倒也不算奇怪。
    如今这蜀国王廷鱼龙混杂,既有跟随王建打天下的草莽之辈,又有被李曜温水煮青蛙式改革弄得不堪忍受而从关中投奔而来的门阀豪强,还有乘乱世而起、图谋富贵的巴蜀世家,这些团体为了扩张势力,无不希求以姻亲关系来巩固彼此利益。在此种情况下,王宗范更不愿意草草选一个女子为妻,那样无异于作茧自缚。蜀王廷暗中即有流言道“夔王玉面铁心,凡尘女子,难入其眼”,更有妒忌的人中伤说“夔王好男风,是以不近女色”,最恐怖的说法则是“夔王白白生得一张大好皮囊,其实那话儿中看不中用”。
    一时间,夔王殿下、萧剑将军王宗范的男女关系问题成了王廷上下最好的谈资,后宫最流行的八卦。直到传言越来越不堪,惹得蜀王建大光其火,暴怒之下竟然砍了几个饶舌辈的脑袋,这股风潮才慢慢地平息下去。虽然王宗范的母亲,当年的宠妃关氏已经色衰爱驰,但王建对这个假子视若亲生,宠爱非常,除了绝对不会立他做太子,其它的事情都是关爱有加,对其婚姻也格外重视,甚至特意抽空与他郑重地谈过几次,但王宗范总是含糊应对,问得急了,他便道:“儿臣年纪尚幼,理应建功立业,为君父分忧,家室小事,不足挂怀。那李正阳尚且长我几岁,如今不也未曾婚娶么?”王建只以为他心高气傲,没有看得上眼的,所以拿李曜来搪塞,不过这挡箭牌的确找得好,王建也不好反驳,最后也就只得作罢了。
    王宗范身份微妙,虽然得到王建的意外关怀,但他从不骄矜自傲,在这个关系错综复杂的王廷中,与王建的诸多亲儿子、干儿子都保持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关系,唯有普慈公主漪宁与他兄妹情深,不避嫌疑。想当年,普慈公主母亲陈氏也是艳绝一时的美人,可惜在生这个女儿的时候,不幸难产,王建痛失宠妾,更可怜这个粉妆玉裹的女孩儿出生就没有了娘亲,于是考虑将她交给谁照料比较好。夫人周氏虽然素有贤名,但管理偌大的王家家事,已无半分空闲,其他的姬妾妒忌陈氏生前的宠爱也不会好好照料这个女孩儿。想来想去,只有关氏生性温和,与人无争,乃是好人选,唯一不便的是关氏乃是带着一个不知父亲的儿子(王宗范)嫁入王家的。左右思虑,王建最后还是决定让关氏来照顾漪宁,同时将其子王宗范放在外宅养育,并严格限制他去内宅。
    关氏知道王建的心思,但她寄人篱下,也只能忍痛放弃亲子。好在王宗范少年老成,对王建的戒备之心不以为意,反过来劝慰母亲道:“男女有别,这样处置正合情理。母亲本来没有女儿,如今大人[无风注:前文有述,“大人”即父亲,王宗范不便叫“耶耶”,便称王建大人。]让您抚育他的亲女,正是对您的信任,您只管好生待她,将来在王府也算有一个冷暖知心的人。儿在外宅,习文学武,定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决不让母亲在王府屈居人下。”
    儿子都如此说,关氏也就想开了,一心一意养育王漪宁,更比亲生还要疼爱,让王建对她大为满意。初时王建还戒备王宗范这小子会不会有近水楼台的想法,但后来见他严格自律,偶而进去探视母亲也绝不逾雷池半分,反而是小漪宁因为受到别房子女的歧视,转而亲近这个兄长。王建一想到漪宁孤独的身影,可怜巴巴的小脸,心下也就软了,便放开禁闭,让王宗范可以随时探望母亲,其实是为了让女儿有个玩伴。王宗范喜出望外,但他心下谨慎,对漪宁仍然只有疼爱,绝无半分逾礼的举动。
    王建老谋深算,暗中派人监视,见王宗范颇有兄长的风范,而且始终如一,慢慢地也就放心了。所以,他对王宗范疼爱信任,才一称帝,不顾王宗范年仅冠弱便即封王。想王建假子众多,封王的也就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连王宗佶那样功高的人也只封了个晋国公,这其中的缘由颇多,固然因为王宗范人品端方,其实也是王建对关氏的酬谢。
    因朝廷不肯宽赦,今年年初王建在成都称帝,国号“蜀”。王漪宁则被封为“普慈公主”,想到这个女儿逐渐长大,如同花蕾一样含苞欲放,娇艳欲滴,王建这个做父亲的,自然就想为她选择一个佳婿,了却自己的牵挂。正在王建冷眼观察蜀国的世家子弟时,意外发生了:有人上门提亲。
    来者并非普通人,竟然是东平王朱温!
    去年,朱温原本打算直取关中,却不料顿兵潼关而不能破,反被王师范忽然起兵乱了阵脚,撤兵之时被李曜突袭不说,还遭其中原游战数月,元气已然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朱温兵力虽然损失不小,中原毕竟仍在掌握之中,王建自然不敢小觑了他。再者王建知道,朱温已经被彻底击败,不能再作为蜀国对李曜的缓冲地带,因此更加希望朱温能对关中持续保持压力。而朱温也深恐王建抵挡不住李曜,一旦让李曜拿下两川,便是重复了当年秦灭六国之态势,那时他这中原富庶之地便是首当其冲,正面李曜刀锋。
    这一日,朱温得知王建怒而称帝,不禁惊喜交加。惊的是王建胆大包天,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僭位称帝,势必遭到李曜实际掌控的朝廷中央严厉打击;喜的是称帝这种事一旦有人开了头,跟风称帝可比出头鸟安全多了,特别是万一朝廷打击不力,蜀国成为客观事实存在,那么自己将来也可寻得时机,如法炮制。
    这么一想,事情就容易弄明白了,眼下关键中的关键,就是王建不能速亡!能支持他的地方一定要支持些。不过,麻烦也是有的,在没跟唐廷彻底决裂撕破脸之前,这种支持不能太肆意,得有点策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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