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后,朱温决定用联姻解决这个问题。要联姻,要通婚,要尽力保全王建在两川的实际独立状态。主意一定,就是选择的问题了。自己的女儿们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年岁尙小,倒是次子朱友珪正当婚龄。不过似乎听说王建儿子挺多,女儿却少,却不知他有没有女儿正当出阁的年纪?他一时不得主意,便找来了心腹谋士敬翔商量。
    敬翔却是个明白人,只说了一句话:“大王多虑了,只要大王有此意思,王建那里岂能没有合适的女儿?”
    敬翔这话说得倒是直白,眼下联姻,乃是朱温扶了王建一把,王建的女儿哪怕还在娘亲怀里抱着吃奶,那也得先嫁过来再说。
    这个道理说穿了简单得很:李曜主持朝政以来,中枢力量日渐兴复,颇有立关中而定天下之势,倘若朱温、王建等人都是朝廷忠臣,那自然万事大吉,可显然他们都不是,那就必须如当年战国时代一般,合纵以抗强秦。朱温这数年间在李曜手里吃亏多了,又见他已经稳守关中,心里早已把他高看了又高看,竟以“强秦”视之。
    于是,朱温下定了主意,与蜀国结为姻亲。他自言自语道:“我家已是没有适龄的闺女了,倒是友珪该娶个媳妇儿,不知王建的女儿如何,到底有没有真正合适的?”
    敬翔笑道:“听说蜀主有个女儿,近来被封为‘普慈公主’,花容月貌,也正当婚嫁之龄。蜀主王建对她可是心疼得很呐,一直想给她找个绝好的郎君。”
    朱温大喜道:“此言当真?虽然这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倘若王建的女儿太差,只恐我儿为难。既然王家有此好女,不如就由兴绪[李振]去蜀国提亲,把面子给王建匹夫撑足了。”朱温这样说,是有道理的。李振虽是破落贵族出身,但在他朱温麾下却是众人皆知的二号谋主,常年奔走四方,颇有纵横家之仪范,更是中原名士,声重一时。由他出使蜀国自然是声势隆重,显示出朱温对此事的重视。
    果不出朱温的意料,李振提出两国通婚,开放商贸时,王建非常开心。难得朱温不计他僭位称帝之举,主动修好,甚至这样“低声下气”来求婚,王建自是欣然允诺,于是便遣人回书道:“今有小女漪宁,年貌相当,堪配君子,望东平王早下聘礼,结秦晋之好。”
    回到宫中,王建满心欢喜地将此事告知皇后周氏。周皇后含笑称是,心里却暗叹一声,这个没娘的孩子要苦命了。已经晋封为贤妃的关氏得知此事,却是悲伤无比,这些年来,她早已将这个孩子当做怀中宝,掌上珠,如今要远嫁汴州,以后不知母女还能否见面?当年,宗范孩儿送到外宅抚养,她也想得过,毕竟是男孩子,需要磨练,而且外宅不过是隔了一道墙,逢年过节,母子也能见个面说个话。如今,这知冷知热的俏女儿要嫁到蜀国之外去,自己在深宫中就只有孤灯相伴了。想到伤心处,不禁珠泪涟涟。
    她正拭泪,王建却进来了,一看她这模样,心下也有些愧疚。当年强迫她母子分离,给自己养女儿,好容易漪宁长大成人,对这个养母无比亲昵,却又要将她们分开,实在是残忍。转念一想:国事体大,儿女事小。于是,便赔了一些小心,好好地安慰关氏。关氏本就是个柔弱女子,见一向盛气凌人的皇帝居然给自己低声下气,反而不好意思,便收了眼泪,与他说些关于妆奁的事情,王建自然满口允诺,要把女儿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
    正说话间,漪宁哭着来了,一进屋,便扑进关氏怀里,大哭道:“阿娘,阿娘,奴家不要嫁人,不要嫁。”关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肠又酸了,抱着女儿也是泪如雨下。
    王建温言道:“孩儿莫要伤心,须知女孩子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
    漪宁仰起泪脸来,质问道:“既要嫁人,奴也认命,但为何将女儿远嫁汴州?难道耶耶往日的疼爱都是假的么?”
    王建赶忙解释:“怎么算是远嫁呢?汴州离耶耶故乡许州也不算远,你去中原其实也算回家。再者说,你什么时候想耶耶和阿娘了,归宁回家就是,耶耶的疼爱绝计不是假的。”
    漪宁冷笑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再说上面还有公婆,哪里能容得了奴家自己做主?”
    王建被呛得哑口无声,强辩道:“我儿放心,东平王夫妇都是好性子的人,对你必定比亲生女儿还要疼惜的。至于你的夫婿,朱友珪,耶耶也是知道这个人的,人品端方,仪表堂堂,乃是不可多得的佳婿。再说,我王建的女儿,谁敢欺负?纵然是他朱温,又岂敢轻易开罪了我?要是你在那头受了欺负,朕就发十万大军过去给你出气!”
    漪宁知道父皇决心已定,也无话可答,只是伏在关氏怀里抽泣不已。
    王建素来心疼此女,被她刚才一句句质问顶得差点难以回答。一见女儿还在伤心,平常雪白粉嫩的脸蛋儿哭得好像雨打后的梨花,格外让人心痛,也不忍再看,只嘱咐关氏好生安慰,便赶紧回御书房去了。坐定之后,回想起刚才女儿的质问,也并非全无道理,再细想:女儿一向宠惯了,如今要远嫁,而且是嫁到实力强大的东平王朱温的家里去做媳妇。此事一定要做得稳妥,让她安心过去,也要让朱温知道蜀国公主尊贵惯了,非比寻常女子,不要动不动就拿出“打金枝”的手段来强压她。必定要如此这番安排,才能保得女儿的尊荣平安,自己心里也才过得去。
    于是,他召来漪宁最尊敬的兄长——夔王王宗范,让他去宫里好好安慰一下漪宁,并让他以兄长身份送亲,再派心腹太监宋光嗣留驻汴州,名为伺候公主,其实是给东平王府里下一个钉子,给女儿撑腰打气。
    王宗范果然有手段,将漪宁哄得开心转来了。他其实也没见过朱友珪,不过按说堂堂东平王的次子,即便不算上上之品,但为人端庄正直,总该错不了吧?那也是不错的人选了,倒是漪宁从小娇纵惯了,常有些小性儿。
    漪宁天真地望着王宗范道:“阿兄,你会来看我吗?”
    王宗范微笑道:“你什么时候想,阿兄就什么时候来看你。”
    漪宁翘嘴埋怨道:“就会说胡话哄我。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想你?”
    王宗范呵呵笑道:“听说唐廷李存曜所部,军中传讯常用信隼,这物什阿兄还训不得,不过阿兄可以给你一对儿白鸽,你什么时候想我了,就把白鸽放了,它们自会来报信。我可不就知道了么?”
    漪宁眼前一亮,拍手大喜。
    王宗范呼哨一声,空中飞来一对信鸽,轻轻巧巧地打了两个旋儿,落在王宗范肩头。这对鸽儿通体雪白,眼睛红亮,嘴里不停地打着“咕咕”声,漪宁忍不住伸手抚摸,鸽子也驯服地低下头来。
    王宗范细细地教她训导之法,漪宁一连数天沉迷于此,将远嫁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终于在离蜀之前训练熟练。太监宋光嗣早已被王建派到公主身边伺候,对于驯鸽之事,他嘴上不停奉承公主天资聪颖,心里却暗暗佩服王宗范心思慎密。
    没几天,朱温派人下聘礼来了,一看清单就让王建大为不满。东平王虽然去年受了些打击,但李曜也没把中原一把火给烧了,怎的才来这么点东西,难道我王建的女儿就值这么点货色不成?要知道蜀地虽然偏僻,但物产富饶,又有不少唐家贵戚入蜀避难,世人有“扬一益二”之说,在此种环境下,王建早从当年的土包子“王八”盗墓贼转变成为附庸风雅的一国之君,朱温拿来的那些物件根本不入他的法眼。
    王建抖抖单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对王宗范道:“朱温老匹夫,想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把单子扔在旁边,也不理会来使,让他白白在成都等着。王建毕竟武人出身,语言粗鄙,他骂朱温没错,但将女儿比喻为“白狼”却显然是大大地不妥。随侍在旁的王宗范微笑不语,只叫人将此消息透露给朱温的使者。
    不出所料,朱温一看王建看穿自己的把戏,没奈何,只好把私下的一些存货拿出来装了满满几大车送到成都来。其中就有懿宗皇帝为爱女同昌公主置办的四样妆奁珍品:云晶水母屏、九玉如意枕、千年白狐裘以及清凉珍珠衫。其余的金珠宝贝就更加不在话下,总值当在四五十万之数。朱温望着车子出门,心疼的肉跳,直安慰自己道:“直娘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王建若真死翘翘了,李存曜腾出手来,可不就得轮到我倒霉了么?”
    王建看了聘礼,微微一晒,心道:“这回总算是把你朱温压箱底的宝贝给榨出来了。想我王建的心肝宝贝,怎能白给了你家。”王建此番不比以往,已然是称了帝的人了,面子上怎么也得盖过朱温这个郡王,而且又有心为女儿撑腰,便放出手段大办嫁妆,务必要大大地胜过朱家声势。一时间,宫使四处出动,不惜万金求购奇珍异宝。天下盛传蜀王嫁女,各处商人纷拥而来,献奇货以牟巨利。
    东平王使节颇有朱温的风范,每日必将王建搜罗宝物的情况报于汴州知道。这一下,原本心疼不已的朱温乐得眉开眼笑,暗道与蜀国联姻真是走对了路,娶进普慈公主,奇货可居,一旦王建能守住北线不被李存曜灭掉,自己将来正好押着媳妇与亲家翁谈条件。
    一连忙乱了数月,又在朱温的不断催促下,王建这边才将宝贝女儿依依不舍地送上路。怕夔王王宗范作为兄长不够分量,又专门请开国功臣、大国舅爷周德权为送亲正使。这一招却是妙,一老一少都是出名的勇将,这次名为送亲,其实是王建特意安排去观风的。去年朱温被李曜当头打了一记重的,王建也想看看朱温还剩多少实力,够不够牵制那位关中王。
    过了峡州,便是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的地盘,而赵匡凝又是听命于朱温的,是以过了峡州,朱温的迎亲队伍便来了。一看之下,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来迎亲的队伍号称“控鹤军”,传闻乃是东平王麾下强军,今日一看,果然军容整齐、令行禁止。那日途中扎营吃饭,汴军士兵严格按照上下尊卑,有前有后,吃饭时也不曾有人大声嚷嚷,一副严肃气象。
    王宗范看得直点头,此刻却有周德权的亲兵来请。
    他赶忙过去,一进营帐,国舅正在喝茶,见他进来,微笑示意他坐下。周德权虽然位高权重,但乐于提携后进,对这个侄儿也是温和随意。
    他道:“阿范,你看汴州兵如何?”
    王宗范沉吟道:“倘若东平王不是故意调集精兵强将组成这支迎亲队的话,那这些兵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强军,只是面上的刺青有些令人不喜。”
    “朱温为人苛刻,治军眼里,那倒不是假装的。”周德权笑道,“你还没见过他本人,贼眉鼠眼,偏又老来发福,看起来那真是全无威仪,活像一头瘟猪,没有半点儿人主之相。去年他本在太原耀武扬威了一把,谁料立刻就被李正阳揍了一顿回去,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是必然要死命了训练士卒,以期报仇雪恨的。”
    王宗范道:“哦?他既有此心自己报仇,又何必与我蜀国联姻?”
    周德权一笑,道:“这个,却要考考你。”
    王宗范思索片刻,道:“恕侄儿之言,朱温无非是怕我蜀国顶不住蒲军攻势。但以侄儿看来,只要剑阁等要塞雄关在手,李正阳也无能为力,朱温似是另有所图才对。”这次王建让他送亲,其实有意让他磨练磨练。王建老奸巨猾,虽然同意与朱温联姻,但只是权宜之计,他实际上和朱温打的算盘几乎一样,想利用朱温牵制住李曜,然后自家便能北上收复兴元等地,控制南北通道。他还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吞掉嘴边的那块肉,打开两川与关中的通路,这样进可图谋中原,问鼎天下,退可据守巴蜀,称霸一方。而王宗范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有此一说。
    周德权放下茶碗,捻须而笑,眼中尽是赞许之意,道:“此番前去,送亲事情,我自然一手操办,你有时间就到处走走看看,不用像在成都那样拘谨。”说罢,呵呵大笑。
    王宗范会意一笑,道:“舅父放开规矩了,小侄那里还会客气?”
    “东平王王虽然严苛,但手下兵丁到了打仗之时,每每有出人意料的英勇。你知道为何?”
    “还望舅父指点。”
    “跋队斩与刺面也!所以,平日虽然严苛,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只能卖命的。”周德权突然收了笑容道:“东平王这边固然要观风,但回程路上,你还要仔细查看蜀地驻军的情况。自从王宗涤死了之后,王宗佶只知揽权却不管事,边关这群大爷们已经很久没人好好约束一番了。我蜀国有剑阁在手,李存曜等了半年,身兼唐廷两川行营都统,却仍然不见动静,估计也是黔驴技穷,没什么好办法。但他不动,我蜀国不能不动,兴元终归是要收回的……两三年之内,与关中的恶战必不可免,边关的整肃要抓紧进行。回程你可不用与我同归,自行去看边关情况,此乃陛下的意思。这里还有兵符一道,你可便宜行事。”
    王宗范心下明白,今天这场谈话看来气氛轻松,其实就是王建和周德权预谋的考核。让他同行送亲,兄妹情深也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蜀王已经对王宗佶起了疑忌,要削夺兵权,所以让他来暗地察看边关情况,将来一声令下,他就可走马上任。
    王宗范庄容正色回答道:“侄儿领命!”周德权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送亲的事情一如王建计划的那样顺利。对于普慈公主携带大批嫁妆的到来,东平王府上上下下都格外殷勤。朱友珪虽然算不上什么一表人才,但好在比朱温仍是好看许多,也算中上之姿,而且在授意之下,对新妇宠爱无比。普慈公主在关氏的调教下,虽然有点小性儿,但还是温顺贤淑的,见公婆丈夫都这般关爱,自然把远嫁的伤心消去了大半,开始一心一意地与朱友珪过小日子了。
    王宗范临行前,去探望漪宁,见她新婚后,浓妆艳饰,更为娇艳迷人,心中隐隐伤心,但脸上却不能露出来,只是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道:“小宁,阿兄走了。什么时候想念阿兄,就把小鸽子放出来。”
    漪宁娇笑道:“不想了,起码现在不想。”
    她与王宗范自小兄妹情深,言语不忌,想什么便说什么,那一派的天真娇痴,让王宗范鼻子一酸,差点掉泪下来。知道东平王目下正稀奇她,凡事都迁就她,但倘若将来两国交恶,这娇柔的小姑娘处境堪忧,所以他才把那对儿白鸽给她。
    这样的深谋远虑,漪宁自然是许久以后才能明白。那时,她早已失去了新婚时的风光甜蜜,每天的生活都如同身在冰窖一样寒彻心肺,恐怕想起这个阳光明媚下午天的谈话,大大的珠泪就要一颗一颗地滴落下来,打湿了云锦花纹的衣裙。
    这时,王宗范笑道:“你要是一直都不想阿兄,那才好呢!阿兄给你的小精灵你可要好好地喂养,就当是阿兄一直陪着你解闷儿。”
    漪宁一扭身子,道:“是啊,就当成是阿兄的替身。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逮出来拔几根毛出气。”见王宗范哭笑不得的样子,又咯咯笑道:“放心放心,小宁怎么舍得阿兄没有衣服穿呢?”
    他们这里谈笑风生,门外,宋光嗣侧身而立。
    过了峡州,便进入蜀境。王宗范与周德权在此分手,国舅爷带着车驾回成都向王建复命。而王宗范自领王府亲兵,一路顺长江直上到渝州,再从渝州顺嘉陵江到阆州,最终往剑门关而来。他牢记周德权的嘱咐,仔细考察沿途山陵地势、军情风纪,何处该增兵,何处该添设号卡,都一一记录在案。
    到了阆州之后便再次接到“圣旨”,王建正式命他出任北面行营副都统,他赶到剑阁之后,自觉责任在身,每日出外查看地形。这日带着亲信牙兵一行人来到大剑峰下,众牙兵也有些累了,他想:既然已到此处,何不上去看看?于是便命令手下人等在山下扎营等候,自己带了三五名亲信便上山去了。这一去,却不料在半山休息的时候,遇到了黄崇嘏与智乾和尚。
    一见黄崇嘏,他就忍不住狂喜,绕是用尽平生功夫压抑心情,却止不住心脏砰砰直跳。刚才听见她要捞食潭中银鱼,出言戏弄,已经得罪了伊人,这会儿只好加倍地小心在意,挽回形象。
    他忙令从人铺开地垫,拿出面饼、牛肉以及清水,招呼两人休息用餐。黄崇嘏心思机变,见王宗范前踞而后恭,心中暗自揣测,脸上仍是淡淡地。智乾却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王宗范乃是他的旧识,又有救命之恩,如今遇上了自然是喜不自胜,接过对方递来的面饼,连声称谢。
    王宗范将牛肉和清水递给黄崇嘏,暗自观察对方的行为举止,怎么看也不像个女人。虽然晚唐时节,不少女子都好着男装,但是假扮的男人终究没有真男人那样举止流利自如。更何况黄崇嘏早已闻名于蜀中,想来是个真男子。王宗范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黄崇嘏本来就有防范之心,自然察觉到他的眼光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猛地想起王宗范的外号,心笑原来如此,便道:“夔王殿下美号‘萧剑将军’,必定造诣非凡。今日难得有缘,何不吹奏一曲,让小生一聆神技?”
    王宗范脸上一红,赶忙掩饰道:“黄郎才艺双绝,蜀中闻名。王某乃武夫出身,怎敢班门弄斧?只是见公子腰插玉萧,所以多看了两眼。”原来她那萧并非竹制,却是玉制。
    黄崇嘏呵呵一笑,取了下来,双手递过去。
    王宗范伸手去接,却看见黄崇嘏的手在阳光下莹白如玉,与玉萧的青白色相映成趣,不由得脑子里血往上冲,微微竟有些晕眩。不由得暗骂:王宗范啊王宗范,你这是怎么了?即使有美当前,但那也是个男的啊!
    他略一定神,仔细看那萧,不由得赞了一声“好!”他是个雅人,见了神品,忍不住也有些技痒,经不起黄崇嘏几番撺掇,便道了一声“放肆”,将萧放在唇边,引宫按商,吹奏起来。
    他奏的却是一支古曲《梦蝶秋》,箫声绵绵,意蕴悠远,颇有庄周秋日梦蝶的怅惘迷茫之意。只是黄崇嘏此萧与普通的萧颇有不同,简单说来就是比一般的萧身长,内孔更深,音孔的位置看似十分随意其实大有玄机。王宗范虽然是此中高手,却也感到吹奏此萧居然有些吃力。一曲了,他不禁摇头道:“今番真是出丑了。”
    黄崇嘏暗笑,嘴上却假意安慰道:“殿下何出此言?如此神技,当世已少有人能与比肩了。”
    王宗范摇头道:“小王只是奇怪:此萧似乎自有灵性,非常人所能品题,不知黄郎从何处得来?又是如何与之心意相通的?”
    一听此言,黄崇嘏不由得肃然起敬。王宗范能够用自己的玉箫将《梦蝶秋》吹奏得婉转流畅已经大为不易了,没想到对萧品的鉴赏也是高雅不凡。顿时,黄崇嘏看着王宗范的眼神变得温和深邃起来,道:“夔王这‘萧剑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此玉箫确非凡品。此番,却是崇嘏气量狭小了。”
    王宗范有些不解,黄崇嘏娓娓道来:
    “某曾去蜀南蛮地,不意在那里遇上了流离失所的大唐梨园弟子方念安。此人长于品箫,也是制萧的大师。我和他赌赛赢了,便要他为我作一支独一无二的玉箫。这支萧的选材固是千难万难,而萧的制式更是当世所无。”
    说到此,黄崇嘏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方念安此人脾气古怪,赌赛输与我,便故意在萧上为难我。我初见此萧时也是无比惊讶,方念安却道‘我制作的萧与我的脾气一样臭,除非你第一支曲子便能与它音韵契合,否则今生与你无缘。’”
    “这一说却激起某这好胜之心,于是抱着萧苦思了三天三夜,将古今所有名曲都过了一个遍,均觉无一合适。第四天傍晚,微雨过后,月明照碧泉,山空澄若洗,面对此景此情,某才触动灵机,便自创了《空山新雨》曲,乃是从王维《山居秋暝》而来。一奏之下,居然在恬淡清远之声中更有秀丽鲜亮之音,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起,某才对方念安的神技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方念安的惊讶却更在某家之上,道‘我制作此萧,实在是耗尽心血,到后来,感觉它非但吸取了我的心魂血肉,更已超出我的控制,我没有信心去吹奏它,却也不愿意落到你的手中。所以,才说了那番话,虽然是大实话,其实也是为难你这毛头小子。没想到,你居然自创新曲,将此萧的音韵发挥的淋漓尽致,显然是此萧的真主人。’”
    黄崇嘏不由得想起方念安说这番话的时候,原本满脸皱纹、孤苦凄绝的面容突然变得神采飞扬,那个老头儿喜滋滋地说:“你乃音律奇才,老朽这番技艺原以为要葬在这蛮荒地方了,现在遇到你,算是有缘分,干脆全都传了给你吧。只不过,你要切记,萧乃乐器中的上品,与人的胸襟气度有莫大的关系。唯有清虚冲远,才能一如今夜,与它心意相通,否则就辜负了它与你的缘分。”
    念及此话,黄崇嘏不由得羞惭万分。她起身对王宗范恭敬地行了一礼,王宗范莫名其妙,正欲要还礼,黄崇嘏却将方念安这番话讲出来,王宗范更是敬服无比,叹道:“王宗范谨受教了。今日,有缘遇见黄郎,又听闻这个传奇,还请一奏《空山新雨》曲,也让我等聆听名器的神韵。”
    黄崇嘏微笑接过玉箫来,只见神情飘逸,眼神悠远,仿佛身处空山一般。不知不觉间,箫声响起,众人仿佛进入了雨后秋夜。碧空如洗,皓月中天,山中幽静闲适,清爽明净。突然间,几个叠音过去,仿佛轻言软语,呢哝动人,抬头一看,原来是洗衣女子划桨而归,船破莲叶,湖水荡漾,女儿娇态,婉转动人,令人依依不舍。正沉迷间,清风拂来,又令人心胸为之一爽,才觉山居秋色之意趣实在是清淡高远,超凡脱俗。风过去,渐渐地,箫声也低了,仿佛随风飘远去,只有语音缭绕,绵绵不绝。
    智乾轻叹一声,他是修行之人,只觉得箫声中空远之意,大有深意。想起当年贯休大师对她的评价,果然不虚其言。
    而王宗范一脸的失魂落魄,半晌却道:“可叹世人呼我‘萧剑将军’,今日才知无非逢迎而已。有黄郎一曲在前,我从今再无颜面称做什么‘萧王’。”说罢,取出怀中玉箫,在石上狠狠一击,摔得粉碎。
    黄崇嘏惊道:“殿下何苦如此?萧乃怡情之物,与技艺无关。”
    王宗范正色道:“我本武人,其实难以平心静气去体会那冲淡的意境。奏萧,无非自欺欺人而已。从今,我当习鼓,疆场擂鼓助战,激扬士气,方是王某之正道。”说罢,哈哈大笑。
    黄崇嘏见他此言豪气冲天,也不觉会心一笑。
    谁料却有人破坏气氛,不远处王宗范的一名牙兵忽然喝问:“什么人!”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一)
    王宗范、黄崇嘏与智乾三人同时转头望去,却见不远处一块旁逸斜出的山石上站着两名年轻人,衣着虽不奢华,却也不是寻常服饰。头前那年轻人身长八尺,神清气朗,风姿卓绝,手中拿着一把象牙削骨折扇,正轻轻扇着,毫不着慌。他身后那人身量更高,怕不有九尺出头,而且魁梧异常,只是模样有些呆笨。
    王宗范略一打量,便觉得这二人绝非常人,尤其是那魁梧青年,手上提着一根哨棒,双手虬筋凸起,骨节粗大,此人若不是习武之人,他宁肯自己把眼珠子挖出来。
    黄崇嘏却将注意力放在打头那青年身上,此人身上穿的是一身儒装,腰间却挂着一柄横刀——当然这并不奇怪,自从右相李存曜的《新儒论》问世,书生佩剑的风气俨然兴起,大伙儿都向往着右相阁下那种才兼文武的风范——问题是,此人明明看起来气度雍容,一副出身豪门贵第的模样,可自己却似乎总能在他身上看到一种肃杀之气,哪怕此刻他的脸上还挂着世家子弟那种特有的笑容。
    智乾见了此人,却是下意识“咦”了一声,也不知他看出什么怪异。
    那持扇青年刷地一下收了折扇,遥遥拱手一礼,朗声道:“长安李照,游历至此,本欲效法前贤,于山间登高望远,养那浩然之气,不想竟然搅扰诸位,实是抱歉得很!”
    黄崇嘏噗嗤一笑,道:“李兄倒是好兴致,这初夏时节,山中暑气已重,蚊虫遍地,野兽横行,兄台竟来这般处所养气,却是不怕中暑么?”
    青年笑道:“兄台此言差矣,日月更替,四季周行,此天道之常,我辈身在其间,避无可避。既如此,何不退求其次,春夏秋冬,任我赏之?正是灵台无余物,心静自然凉。”
    黄崇嘏见他开口便是这般雅致高论,不禁肃然起敬,收起戏谑之心。那边智乾听了,更是大声叫好:“施……啊,兄台此言,当真妙极!”
    唯有王宗范微微蹙眉,先用眼神示意自己的牙兵们靠近这两名青年,然后问道:“兄台说得固然洒脱,只是这观景养气也须挑挑地方,并非何时何处都能随意观赏游玩……譬如此处,乃是剑阁大剑山,是我大蜀国门——剑门关之所在,如今剑阁大军正全力防备唐相李存曜南下袭扰,兄台却忽然出现在此……”
    那青年一愣,忽而哈哈大笑道:“原来兄台竟是剑阁守将?妙极妙极,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某家正欲南下,惜无引路之人,若得将军指引,事可期也,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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