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阿保机听闻韩启阳刚乃是逃出幽州老家来投,打量一番,乃觉此人与其父韩延徽一般气度俨然,想来也是才学之士,便问道:“小韩先生既是刚从幽州而来,想必知晓唐人虚实,如今平州大战在即,不知小韩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韩启阳简简单单地道:“不可战。”
    阿保机虽然心中也觉得不可战,但闻言仍是有些不悦,只是面上还算克制,仅微微蹙眉,问道:“为何?”
    韩启阳反问道:“敢问大汗,平生有何志向?”
    阿保机道:“我欲一统漠北。”
    韩启阳淡淡地道:“只是如此?”他见阿保机沉吟不语,拱手一礼:“既是如此,恕学生搅扰,这便回幽州继续闭门读书了。”
    阿保机愕然,看了韩延徽一眼,韩延徽也皱起眉头,训斥儿子道:“小子狂悖,大汗为尔父之君,这岂是你面君的礼数?”
    韩启阳叹道:“父亲,恕儿直言,大汗既无统一天下之志,我父子难道便要客居北国一生,乃至子孙万代都流落至此么?”然后转头对阿保机道:“学生观大汗所为,不失为英雄也,然则天下英雄虽多,唯中原天子能被万国共仰,尊为天可汗大皇帝。若大汗无进取中原之心,学生半生所学,还不如葬土埋山,也好过投之荒漠。”
    阿保机不但不怒,反而大笑:“小韩先生说得甚是,若无进取中原之心,我又何必要在此一战?那么,小韩先生有何教我?”
    韩启阳问:“敢问大汗可有远交近攻之谋划?”
    阿保机点头道:“此事正是令尊教我,所谓远交近攻,逐国征服,扫平北方,再进中原。当时令尊之策,乃是先灭两奚,次吞室韦,三吃党项,四并回鹘,五征渤海,最后才是入主中原,我意也是如此。”
    韩启阳又问:“那么,此策进行得如何了?”
    阿保机道:“先灭两奚,次吞室韦大致已然达成,其后之事,还未来得及办。”
    韩启阳叹道:“那大汗却为何来平州与大唐朝廷争锋?”
    阿保机再次皱起眉头:“唐军远来疲惫,我在平州依滦河和雄城坚守,又是以逸待劳,如何不能一战?再说,唐军远征,辎重粮草转运艰难,可不似我契丹铁骑来得容易。”
    韩启阳摇头道:“大汗看来并未全部理解家父之意。”
    阿保机奇道:“为何这般说?”
    韩启阳道:“家父此策,另有一层深意,乃是先剪灭唐廷爪牙,使大唐成为无牙老虎,最后才取而代之。大汗,须知大唐威震天下万邦二百余载,党项也好,回鹘也罢,乃至渤海等过亦都同理,俱是大唐盟友、附庸。大汗欲要入主中原,若不抢先将这些大唐的盟友、附庸剪除,反而直接与大唐争锋,则大唐只须一纸诏令,契丹便是四面受敌之局。届时,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契丹铁骑再如何勇悍,就算没被打败,也得生生累死,大汗的大志,还有达成的一天么?”
    阿保机背后猛然冒出一阵冷汗,惊道:“却是忘了这一条!那眼下……却该如何是好?”
    韩启阳正色道:“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唯有不计一时荣辱,遣使去见大唐秦王殿下,便说契丹仍愿称臣纳贡,并交还平州。”
    阿保机面色微微一变,朝二韩望去,韩延徽不好开口,韩知古倒是不必避嫌什么,略微沉吟一下,便点头道:“臣以为可行,如今还不是与大唐正面争锋的时候。”
    阿保机吐出一口浊气,问道:“若是如此,倒也可行,只是不知这条件李存曜是否接受。”
    韩启阳一脸平静,直接道:“若是秦王出兵之前,大汗这般做了,秦王多半便会答应,但此时……恐怕不够。”
    阿保机想想也是,便问:“若他不允,则该如何?”
    韩启阳道:“听闻这位秦王殿下名声甚佳,料来其对自家的民望颇为看重,因此大汗不妨交还一些掳来的汉人,想必秦王得了颜面,便会允了大汗所请。”
    阿保机虽然有些心疼,因为这些汉人对契丹文明的进化极有帮助,但此时却也顾不得了,必须先躲过这一劫才有将来好说,当下称善。
    于是阿保机又与三韩商议了一下具体条件,最后一事不烦二主,干脆命韩启阳为使者,前往秦王中军谈和。
    阿保机没有料到的是,三韩辞别他之后,韩启阳见四下无人,乃径问其父:“韩知古为何也赞同退兵?”
    韩延徽瞥了一眼韩知古远去的背影,微微摇头:“他与我们,并非同路,其所以主张退兵,只是没有战胜的把握罢了。”
    韩启阳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又问道:“人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父亲深受契丹可汗信重,却仍心为唐臣,有时想想,我们韩家也算对得起大唐了。”
    韩延徽轻轻瞥了他一眼,道:“鸡头也好,凤尾也罢,终究是看能力、忠诚、功绩……以及机遇的。”
    “那么,我们要在契丹呆多久?”韩启阳问道。
    “也许不久,也许很久。”韩延徽看了看远处的滦河,轻声道:“这得看秦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李曜刚刚赶来之时,李存勖最担心的事莫过于他会夺去自己的指挥权。他知道,自己手里的这支军队已经是父亲麾下为数不多的精锐了,一旦在这里被秦王耍手段夺去,河东便再不是今日之河东,“晋王”的分量更是再无法与秦王相提并论。
    好在秦王此来,虽然挟荡平河北之余威,让所有人——包括河东将领——都心甘情愿听命于他,大有当初项羽巨鹿之战击败秦军之后六国诸侯皆不敢直视的威风。
    当然,他有这样的实力,也有这样的地位,自然也就有这样的威望。
    契丹使者前来求和之事,大伙儿都已知道,对于战和,众将本身并无太多意见,也许有人觉得打一下好,也许有人觉得既然契丹认罪,愿意交还平州甚至历次被掳的百姓,那么不打也行,但归根结底,没有人有一战将契丹灭族灭国之类的心思。
    这其实并不奇怪,大唐的民族政策与别朝不同,对于这些边疆游牧,羁縻和利用其实一直占据着主流,因此就算好战派主张“打一下”,也不过是抱着一种惩戒的心思,换句话说就是后世所谓的“低烈度局部战争”。
    但李曜的考虑自然不同,实际上他心底里是希望打上一场的,至于烈度,控制在将契丹打弱一些,最好打到契丹跟渤海国实力接近。
    然而现实则是,这一场仗,暂时不打更好。首先是契丹自身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李曜有足够的手段可以使得这些问题在契丹内部爆发得比历史上更严重,继而影响其整体实力,未必需要用战争手段。
    其次则是自身实力的问题,虽然现在唐军气势足够,光是李曜自己,就带来了二十万大军,但这支大军中李曜自己的嫡系其实只有一半,还有一半是降军。这些降军归附未久,军心什么的完全靠不住,战斗力也颇为勉强,打打顺风仗虽然不在话下,若是打得激烈了些,结局可就难说了。
    李曜一贯擅长用“势”,能以势胜之,绝不以力胜。更何况二十余万大军的用兵可不比他穿越前在电脑面前玩游戏,这样庞大的兵力作起战来,真正摆开架势,战线绵延足有三四十里!对于古代这种效率低下的指挥体系而言,那绝对是一个相当大的考验,这也正是古代时常有几十万大军败于几万精兵之手的一个重要原因。李曜可不想也闹出这么一码事。
    克劳塞维茨那句名言李曜记得非常清楚,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如果政治就能解决,何必要战争?更何况这二十万大军,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作用。
    于是,秦王殿下在“经过慎重思考”之后决定接受契丹的认罪,但他非常出人意表地对耶律阿保机做出了惩戒:撤掉耶律阿保机松漠都督之职,改为“权守松漠都督,以观后效”,相当于代理松漠都督,着其戴罪立功的意思。
    看起来,这只是中原王朝又一次的要面子大过要里子的表现,但没有人知道李曜这一步棋可绝非这么简单。他这一手棋,在数月之后便将会发挥效用。
    阿保机这一次没能看出李曜的手段,他强忍心头不快,领兵北归,让出平州,并释放归还近十万汉民。他劝自己,城让了下次可以再打,俘虏没了下次可以再抓,只要窥见机会,一时进退算不得什么,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大丈夫能屈能伸”么?
    平州之战,就在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情况下和平解决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而更出乎李存勖意料之外的则是阿保机退走之后,李曜并未对卢龙提出任何要求,纵然收复平州的第一大功似乎应该记在他的头上,他却依然故我。
    平州仍然控制在河东手里,李曜所率领的官军就这样井然有序地撤回了河北。李存勖所知的只是李曜将暂驻洺州,主持河北废藩镇、编新军两件大事。
    洺州,可以算是李曜飞黄腾达的一个起点。当时,在他不算太长的治理下,洺州的生产力发展很快,在被朱温占有之后,也挺乐意发展这个已经逐渐走上康庄大道的地方,因此此时的洺州,无论哪方面的实力,都还是相当不错的。
    有蜀中的经验在先,河北的地方安抚、军事整编,从手段上来讲其实相差不大,只是由于河北割据时间更久,某些手段必须更有讲究罢了,但总体而言,仍可以按步推进。为此李曜下令将在蜀中负责安抚整编已有丰富经验的李袭吉、冯道调来河北,搭档负责政务。而他自己,则主要进行军事上的整编。
    地盘扩张如此之大,军队自然要扩编,不过说是扩编,实际上相较于各镇原有的兵力,整编之后反而还要缩减一点,只是这些军队换了效忠之人。这次整编,对于李曜手头的实力而言,又是一次相当大的加强。
    此次整编,北衙禁军新增左右虎贲卫,编制依照北衙禁军编制,每卫一万九千人,两卫共计三万八千战兵。至此,北衙禁军共计四军八卫,总兵力十五万两千。
    南衙禁军的加强则更是令人震惊。按照此前南衙诸军每卫一万一千五百战兵的编制,此次在河北新增左右疾风、左右冲云、左右雷霆、左右闪电、左右捧日、左右拱宸共计十二卫,合计兵力十三万八千,直接将南衙禁军编制和总兵力翻了一番。如今南衙禁军共有二十四卫,合计总兵力二十七万六千!
    当然,左右虎贲卫是要随着李曜驻扎京师附近去的,剩下南衙六军十二卫才会留在河北,驻守此前魏博、邢洺、泽潞、易定、成德、横海六镇之地。
    十二卫看似总兵力高达十三万八千之多,实际上分驻六镇之后,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就好比后世中国gdp总量看似也挺庞大,可一算人均就惨了吧唧的,也是一个道理。
    不少将领都有些忧心河北兵力不足,李曜却另有想法,不肯再添河北兵力。这其中其实有两个主要原因:
    其一是,他一直希望维持南北二衙禁军兵力均衡,至少差别不会太大,这样的话,北衙驻京,南衙镇外,纵然朝中有什么变故争执,两边也都不能任意胡来。如今的情况,北衙八卫总兵力只有十五万二千,南衙却已经高达二十七万六千,虽说南衙分驻太广,不太可能出现当年安禄山叛唐时,叛军兵力超过中央的情况,但仍是一种不好的趋势。好在,河中的八万多镇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承担相当一部分中枢禁军的责任,这样才让兵力对比没那么失衡。
    其二是,他手底下三支主要军队,也就是北衙禁军、南衙禁军以及河中镇兵的总兵力已经超过五十万之巨,确切的数目是战兵五十一万两千!按他的考虑,这已经足以应付他接下来要进行的统一战争了。
    何谓厚积薄发?这就叫厚积薄发,打好经济基础,多次试验整编旧军的办法、建立军事学院培养大批将校军官……一切的一切完备之后,扩军云云,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就算形成战斗力,也不过就是三五个月罢了。
    河北这三五个月倒是平静,契丹却平静不了。继上次的叛乱未果之后的数月,一场更大规模的叛乱新鲜出炉。更多的人重在参与,似乎叛乱也成了低风险、高回报的一种投资,比后世某个时间段买房还划算似的,所有人无不希望在叛乱结束后在权力的再分配中得到觊觎的一切。也许,阿保机这一次丢了正经的松漠都督一职,咋一看对契丹可汗影响不大,但实际上对其正统性颇有影响。
    这次参与叛乱的人中,多是契丹各部族利益的代言人。和前两次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新加入叛乱的人之中又多了几位重量级人物。令人诧异的是,这其中竟然有阿保机的母亲萧岩母斤、妹妹耶律余卢睹姑。更让人惊讶的是,她们母女二人不是悄悄地入个暗股,而是公然地参加了这次叛乱。亲情在利益、权力面前黯然失色,这样的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谁都知道,天地之间母子亲情因为伟大最是难以割舍。阿保机的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做呢?这并非是她失心疯,而是事出有因。如果从现代人的理解来分析,她做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还是因为“婆媳矛盾难以调合”——但与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不同,她们婆媳之间的不和并不是因为儿媳述律氏对婆婆不恭。矛盾的产生,还是源自阿保机。
    当时,顺利出任契丹联合部落可汗之位后的耶律阿保机,并没有沉浸在短时的喜悦之中。伯父耶律释鲁的惨死在他心中留下了阴影,血淋淋的教训必须吸取。阿保机从各部中征调了两千余名忠于自己的勇士,组成了御林军,这御林军在契丹说法里面更直接,叫做“腹心部”。阿保机任命了耶律曷鲁和萧敌鲁做首领,加强自己的安保工作。
    这二位一个是自己的发小,一个是妻兄,是值得完全依赖的心腹肱股之臣。在着意安抚了遥辇氏、耶律氏中的重要人物,组建了御林军之后,阿保机仍不敢高枕无忧。他明白,想要让自己的汗位永固,有必要培养一只完全听命于已、无限忠于自己的政治力量。
    历史证明,任何一个勇于内讧的民族都是无法自强的。自世里雅里组建迭喇部至耶律阿保机继汗位,经历了一百七十余年,传八代人。在一百多年的时间中,耶律氏家族内部为了争夺夷离堇之位的骨肉相残贯穿始终。耶律阿保机祖父担任迭喇部夷离堇时候,就是死于同族显贵耶律狼德之手。当时耶律阿保机父亲兄弟尚未成年,在母亲的带领下逃到了其它部落,才幸免于难。后来阿保机的伯祖父虽然夺回了夷离堇之位,但围绕夷离堇之位的争夺并没有片刻停止。阿保机出生时候,正是父亲兄弟几人角逐夷离堇之位最烈时期。阿保机的祖母深恐儿子们的举动会殃及池鱼,所以亲自收养了阿保机。
    所谓“常匿于别幕,涂其面,不令他人见”,应该是实有其事。老人家这样做,是生存环境太过险恶,生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未雨绸缪之举。耶律阿保机因为父亲早逝的原因,是迭喇部耶律一门中最弱势的一个支系。耶律曷鲁寸步不离左右,也是担心他被害的一个旁证。
    俗话说“长兄为父”,阿保机肩负振兴契丹民族的重任同时,还必须担起一个父兄角色的重任。两次原谅几个弟弟的叛乱,也是想到本为同根生,不忍相煎太急。做出“三摘犹为可,摘绝抱蔓归”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如何见父、祖于地下?在阿保机没有执掌可汗之位前,整个耶律氏家族内部还能尽力做到暂且搁置争议,一致对外。这一切在阿保机出任可汗位之后成了历史。
    试想,为了一个夷离堇之位部族人们都要大打出手争的你死我活,现在有机会继位成为可汗,岂不得加倍努力?从前耶律氏中的族人这时都有可能是阿保机汗位的觊觎者,如果在这些潜在竞争者选择亲信培植,那么阿保机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有这样想法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契丹民族的领袖人物,阿保机必须另想办法。
    耶律曷鲁对他的忠诚,是久经考验的。但一个耶律曷鲁无法承担起所有重负。不得已之下,阿保机将眼光聚焦在了妻族。萧敌鲁是契丹部族中杰出人物,追随着阿保机出征,不避矢石的冲锋陷阵。与耶律曷鲁一样,成了阿保机依重之臣。前一次他失手被李守光所擒,阿保机当然会不惜血本的为他赎身了。
    阿保机的姑母先嫁与乙室已部的萧氏为妻,生萧敌鲁等兄弟;再嫁拔里部的述律月椀为妻,生述律后及萧阿古只、萧室鲁等姐弟。因此,萧敌鲁虽然是乙室已部人,但也属于阿保机妻族人。
    阿保机成立御林军之后,耶律曷鲁与萧敌鲁成了一对黄金搭档,为保卫阿保机的人身安全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为了加强集权统治,不久阿保机提拔萧敌鲁担任了北府宰相。后世史载‘后族为相自此始’。契丹可汗之下,分设南、北宰相,由他们掌管南、北二府以统诸部,这是阿保机即可汗位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部落联盟旧例。从此,萧敌鲁成了阿保机身边最重要的辅臣。
    依常理忖度,阿保机自幼为祖母抚养,应该与母亲的感情不及几个弟弟那样深厚。他对弟弟们的两次犯上叛乱未予重处,一者有念及亲情不忍心痛下杀手的原因;二来,母亲萧岩母斤在身后掣肘,他不能无视母亲的存在。萧岩母斤主动加入到叛乱集团中,既有希望自己喜爱的儿子们也做一回可汗,哪怕是过把瘾就死呢;又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因为北府宰相之职原来是她所在家族的世选之职。她也是希望借权力再分配的混乱,重新夺回属于自己家族的特权。
    阿保机的妹妹凑这份热闹理由就更简单了,从前担任北府宰相一职的萧实鲁是她的丈夫,还有一个身份是她的舅舅。在契丹部族中甥舅婚是无足为奇之事,萧实鲁既是耶律余卢睹姑的丈夫,同时也是萧岩母斤的族兄弟。萧岩母斤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娘家特权易手,而且转移到儿媳家族手中,这才帮助几个儿子图谋汗位,共同对付一个儿子。
    还有一个身份地位更加特殊的人物,也来趟夺汗位的浑水。这个人就是萨满神速姑。这位耶律家族人物加入叛乱阵营,既有对汗位的觊觎,更因为她是契丹部族旧有习俗的代言者。
    自阿保机身边多了汉臣之后,日渐变的心慕中原文化。在担任夷离堇之位的第二年,攻掠代北归来,战利品中也有中原的佛教文化传播者,一些光头和尚。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阿保机在修筑化龙州城之时,顺便在城中也修建了开教寺。后来陆续又修了不少的佛寺,使得佛教在塞北逐步传播,影响日重。佛教的传播,势必会冲击到契丹部族中传统的萨满教。
    本来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事情,这时候却多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如神速姑者的萨满不能与时俱进的体会最高领导人的远大理想,他们只知道盯着自己的供奉,对阿保机恭恭敬敬请回来的另一尊神,不但在心底抵触,甚至必欲除之而后快。
    佛教文化在塞北的传播,本来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相信每一个合格的政治家都会这样做的,当汉民族出现在塞北,而且成为一股无非忽视存在的力量时候,他们的各种需求统治者都得无条件予以满足。本来已经是背井离乡的人了,再派些萨满们去为他们医治心灵的创伤,让人情何以堪?也惟有佛教文化中的随遇而安和安分守已,才能令被迫北迁的汉人从此服服帖帖的在塞北做顺民。阿保机的宗教政策不被萨满们理解,引起萨满们的反对,继而对阿保机恨之入骨也是情理之事,神速姑只是众多萨满中的代表人物。或许在他的心底深处有一个建立政教合一的大契丹梦想也未可知。
    述律后的弟弟萧阿古只以力大无穷、勇冠三军而威震大漠塞北,他与萧敌鲁同为阿保机腹心部的骨干力量;述律后的另一个弟弟萧室鲁更娶了阿保机与述律平的女儿耶律质古为妻,这种亲上加亲的作法,更使他紧密的团结在阿保机的身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自身计也得拼命维护阿保机的政治稳固,誓与阿保机的政敌周旋到底。
    耶律阿保机没有对几个弟弟的叛乱治以重罪,他顾及亲情的举动更被人们看成了软弱可欺。在平息了第二次叛乱之后,仅仅过了一个月时间,另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叛乱拉开了大幕。
    第216章 再续盛唐(三)
    由于阿保机此前在平州之战选择退让妥协,最终虽然只是被大唐略作薄惩,但对其威望也是难得的一次打击,因此这次参与叛乱的力量可谓空前,所有觊觎汗位的叛乱者担心夜长梦多,很快达成共识:必须抢先发难,已经到了和阿保机彻底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按照行动计划,第一个粉墨登场的是迭剌。他以请求任命自己为奚王为由,试图接近阿保机,然后相机而动,如果能逼迫阿保机主动让贤的话最好,如果不能就下手诛杀。耶律滑哥负责率人去攻打述律平的行宫,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对于这个女人,千万不能小视,必须予以足够的重视。神速姑则负责攻掠西楼。至于耶律剌葛和耶律辖底,他们要做的就是在乙室堇淀准备举行柴册礼,庆祝新可汗的继位。
    从各司其职的分派上,可以看出耶律剌葛和耶律辖底二人的狡诈和阴险远在其余诸人之上。迭剌的聪明恐怕只限于他可以创制出契丹小字,这次让他去打头阵,实在是有些赶鸭子上架。
    总的来说,这次叛乱之人无不是心存侥幸,就好比后世那些打算投入两元钱中个五百万的彩民,所有人都希望自己以小博大,付出最少,收获最多。一般来说,叛乱者私心太重、各怀心腹事,叛乱之事从密谋阶段开始,就注定了它不会成功。
    耶律阿保机也自知这次被大唐“贬斥”对自己的声望有不小的影响,某些人肯定蠢蠢欲动,因此有针对性的作了一些防范。他看似对这些人的举动一无所知,不过是在迷惑对手而已。毕竟此前已经有了两次未遂的叛乱,没有人敢拍胸脯保证叛乱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阿保机暗中在几个弟弟等人身周安插了耳目,或者干脆就派线人也参与了叛乱。
    迭剌和安端兄弟两人心下忐忑的刚刚步入阿保机大帐,明晃晃的钢刀就架在了他们的脖颈间。兄弟两个人虽然有混水摸鱼之心,却无为之牺牲的胆色。二人当时就骇得面无人色、冷汗直淌,从容赴死与慷慨就义的人虽然有,但毕竟是少数,他二人显然不在其内。在生存还是死亡的选择面前,多数人都会趋利避害,要知道,嘴硬是以生命作代价的。因此不等阿保机开口,兄弟两个人争先恐后的把叛乱计划合盘托出。
    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超出了阿保机的想象,他知道再一次的叛乱不可避免,但没有想到参加叛乱的人居然有如此之多。如果只是一味的安抚,这叛乱闹将起来何时是个头?几个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可以待以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氏族中的其他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顾忌与耐心了。阿保机果断传下汗令:耶律曷鲁、萧敌鲁几人立即率兵分头平叛。
    两个儿子在阿保机汗帐被囚禁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萧岩母斤的耳中,爱子心切的她吃惊之余,立即派人去通知耶律剌葛。
    志得意满的剌葛正在乙室堇淀热火朝天的预演着可汗登基之典,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惊得目瞪口呆,再不走人的话,他心中非常清楚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慌了手脚的剌葛急忙踏上北逃的行程,为了延缓追兵掩杀,他派出了另外一个弟弟耶律寅底石率兵去偷袭阿保机的汗帐,抢夺象征汗权的旗鼓,以利东山再起。
    阿保机没有想到剌葛到了这个时候还来狗急跳墙、困兽犹斗,汗帐的将士基本都赶往乙室堇淀去平叛,汗帐本身空虚之极。这么一来,耶律寅底石率军偷袭得手,正当他烧杀抢掠、肆无忌惮时候,突然萧阿古只率军杀到。寅底石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萧阿古只的对手,见势不妙的他四处纵火,想要制造混乱趁乱带了抢到手的可汗旗鼓之物准备闪人。
    这里必须额外说一下,象征可汗权位的‘天子旗鼓’,已经传承近三百年。这货可是相当有来历:乃是唐贞观二年契丹部落首领入觐唐皇,由“天可汗”李世民赐给他的仪仗信物。虽然史载“辽自大贺氏摩会受唐鼓纛之赐,是为国仗,其制甚简。”可就是这么几件“其制甚简”的东西,却因为是得自李唐天子、万邦公认的天可汗所赐,那就是权力的象征,无人敢于质疑。既然意义非凡,也就决定了它身价不菲,最终成了契丹部落中的圣物。如果丢失了象征汗权的旗鼓,再号令部众的话,难免会给人一种名不正则言不顺的感觉。
    萧阿古只顿时又惊又怒,作为一个契丹人,他哪里肯让鼓纛丢失在自己的眼前?当下发起狠来,在寅底石身后紧追不舍。鼓纛这东西留在阿保机手中意义非凡,在寅底石手中却成了烫手的山药。要命还是要鼓纛?很快寅底石就做出了生命中最正确的选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立刻扔下鼓纛之物,逃之夭夭。
    寅底石在兄弟们中排行老四,他对二哥剌葛的安排心如明镜。三哥带了五弟充当急先锋,是希望在未来汗位的继承中增加讨价还价的筹码,大哥在汗位上一坐就不肯再挪屁股,即使是叛乱大功告成,也没有人敢保证二哥剌葛会作几年可汗就将汗位拱手相让于三哥的。如果三哥继承汗位无望的话,会不会传位给自己就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了。他对剌葛安排他偷袭一事,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也是心中打了无数次的小九九:三哥与五弟失手被擒,生还的希望渺茫;虽然叛乱的事情已经显露,但放手一搏也有可能侥幸成功。剌葛作可汗的话,自己就会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
    心中存了这种心思的寅底石,这才敢于冒险偷袭汗帐。而现在面临生死考验的时候,汗位一下子又变的那样的遥不可及。自己扔下鼓纛逃生,就算秋后算账,也至多是个从犯而已。依长兄的心性不会为难他的!心念电转的他,想明白厉害关系之后,扔了鼓纛等物轻装跑路去也。身心一轻的他,骑术发挥极佳,简直是一骑绝尘。萧阿古只便要追杀,无奈兔子已过八道梁,追之无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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