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老娘是守寡过来的,有些明白刘氏的心事,但又不知该如何开解她,再说自家的身份恐怕也不适合说,思来想去,找了谭雅去帮忙劝劝。
    自打来了寨子,不是去这个嫂子家做针线,就是被那个弟妹叫去帮着挑衣料;即便是在家,也往往要去查看谭庭芝的功课,给阮小七忙乎衣服吃食,倒真是疏忽了刘氏。
    等吴家老娘求到她这里,谭雅不禁心生愧疚,怪不得都说女生外向,自己为了阮小七,竟连姑姑不妥都不曾注意到。
    慌不迭地去了吴家小院子,果然,大中午的,刘氏一个人坐在檐下发呆,眼神迷茫地望着前方。
    谭雅慢慢靠过去,扶住她的手,问道:“姑姑,今天弟弟乖吗?”
    刘氏缓过神来,低下头,轻轻摸着微凸的小腹,温柔地笑了,抬起头看着谭雅道:“乖得很。”说完这句,笑容却僵在脸上,拧着眉头叹了口气,起身示意谭雅进屋说话。
    这心事存在刘氏心中许久,令她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她也急于想找人倾诉。
    两人并肩坐在窗下的春凳上,刘氏看着笸箩里的孩儿衣裳,拿起来摸着针脚叹息道:“小芽儿,这话姑姑也不敢跟别人说,尤其怕让你姑父听到了多心。
    可是要是不说出来,我心里的油都快熬干了。你说,我现在为这未出世的孩儿做衣裳,前头的那个是不是在地下伤心怨我这个当阿娘的啊。
    说好了给他们爷俩儿守够十五年,结果才十三年就又找人家了。
    那也算了,反正你前头的姑父地下也找了别人;只是我那孩儿,哎,我要是对这个好,真怕那个恨着我呢。”
    刘氏这个那个的一番,不知道的人定是听的糊涂,但谭雅从小被她带大,年年还要与刘氏一起去庙里给他们念经的,自然知道提到的他是刘氏前头死了的孩儿。
    谭雅轻轻拉住刘氏的手,靠在她的肩上,柔声道:“我那兄长知道自己有了兄弟,一定不会伤心,他在地下只会高兴的。”
    刘氏摇摇头,拿起帕子捂住嘴,低声啜泣道:“小芽儿,你这不过是安慰姑姑罢了。
    我一想到他死的那么惨,一丁点儿大就没了,这世上什么福都没享过。
    地下阴冷冷的,他那么个小小人就一个人躺在那儿。哎,说起来都是我这个当阿娘的对不住他啊。
    他在地下有了后娘,日子不知道怎么苦呢。以后我又生了这个孩子,连心底惦记他的时候也少了,那孩子,实在可怜。”
    谭雅虽然不信人死魂不灭这一说,但现在她确实也是希望人是有魂魄的。那样的话,阿娘,阿翁,娘娘还有二叔一家就能团聚在一起,能一直陪着自己,而不是在一场大火后烟飞灰灭。
    刘氏平时风风火火的,唯有提到这早逝的前夫和儿子才会忧郁沉默。
    她又对魂魄一事深信不疑,再嫁也就罢了,总不能她死后没地方埋吧,再说前头婆婆又给前夫配了阴婚。
    只是这儿子,便是死了这么多年,想起来当阿娘的心还是疼得厉害。
    谭雅心知这事如果不说通,怕是刘氏会一直惦记在心里,这块心病藏着,她又是高龄产子,可不是一般的凶险。
    想了想,谭雅道:“姑姑,您怎么总想着兄长会难过呢。
    您怎么不想,您早晚要老了,没力气去给他念经烧纸了;以后有了这个兄弟,还能再继续给兄长烧纸寄钱过去。
    等小兄弟长大成亲,有了儿子,不是等于兄长也有人奉香火了?
    不说这个,就说兄长在地下,比我还年长些,也很该结门亲事了。
    要不,我和郎君商量一下,找个合适的人家配个阴婚,他成了家,有人伺候,您在这里也放心不是?”
    几句话说得刘氏茅塞顿开郁闷全消,激动地拉着谭雅的手道:“哎呀,我的小芽儿,真是长大了,这成亲了就是不一样,想事都比以前周全。
    还是读书的人明白事理,你说我在这里愁了这么多日子,怎么就没想到他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对对对,赶紧跟小七说,家世什么的都不在乎,就一个要求,选个性情好的,他这些年在地下不知道受什么冷暖呢。
    找个温柔体贴的,他也能过得顺意些。”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就要去准备聘礼了。
    谭雅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无奈地笑起来,虽也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些荒唐,但能让刘氏放下心结、忙乎起来就是好事。
    便也打起精神,陪着刘氏准备东西。姑侄两个细细商量起来,真就是当那活人成亲一般,样样都准备齐全,要不是怕吴家老娘心中不满,刘氏还打算请两桌人吃酒的。
    待阮小七回来,谭雅本有些不好意思,子不语怪力乱神,怕他笑话自己白读一次诗书。
    结果事情与他一讲,他却连连点头称好,还真当正经事去给办了。
    谭雅感激之余,也奇道:“你这般喊打喊杀的人,也信鬼神之说?那你杀了那些人,就不怕遭报应吗?”
    阮小七轻轻弹了她一个脑瓜嘣,又忙帮她揉,低声笑道:“傻丫头,还有这么说自己郎君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么,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再说,你看咱俩的缘分不就是老天注定的,可见这种事有时也说不清楚。
    我还想,岳母的忌日当时是情势不允许没办法了,等过几天到了娘娘忌日,可不能再马虎过去。
    我想好了,那日悄悄带你去元洲祭拜,然后也在庙里做个大大道场,请一大帮和尚念经超度好不好?”
    这话说到了谭雅心里,快到四月底了,去年那日正是她有记忆的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阮小七如此体贴,能为自己想到这些,谭雅是真心感激。
    他真是自己能遇到的待自己最好最体贴的郎君了,这么一想,谭雅柔情满得都快从心中溢出来。
    她看着他那带笑的浓眉细眼,轻轻靠进他怀中,低下头脸颊软软蹭着他的胸口,搂住他宽厚的背,感觉自己就像靠的是一座大山。
    这座山顶天立地,遮天蔽日,被他护着,就是天崩地裂在自己面前,她也不怕。
    ☆、第79章
    扶余国的皇上死的突然,虽然缠绵病榻许久,大家也预料出他活不久远。
    但既然能熬过了春天,眼瞅着病病歪歪地好像也能过夏,一下子没了,这还是超出众人预料,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
    陵寝后事早是准备多时,倒也不算仓促。但别的也就罢了,这圣上连谁继位都没交代就咽了气,留下这个烂摊子,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崔皇后自打被申斥过后小心谨慎,轻易不再露面,没想这次圣上没了,她成了这宫中地位最高之人。
    手下运作起来,直接宣布她亲儿子九皇子继位。
    又是宫禁又是调兵的,本以为许得经过一场血雨腥风才能顺利登基,哪里想到废太子在闻得圣上驾崩一事已先离开京城,被人护着往河州去了。
    如果圣上还活着,这两个兄弟就是心中恨得要撕碎了对方,见面说话也要装作和气友爱的好兄弟模样。
    如今圣上没了,两兄弟也不再做那弟友兄恭的表面文章,都有了借口:一个说废太子乃是河州反叛的背后主谋,要讨伐叛军,一个说自己手中握有先皇密旨,指责九皇子继位不正;崔太后牝鸡司晨,暗害皇嗣。
    总之,两人代表的都是正义之师,都是天命所归。
    得了圣上驾崩的传书,通河王吴魁也知道,自己再不抉择的话,只怕是两头都不讨好。
    他细细思量,又着人打听,几个兄弟聚在一起研究,现在的情势是河州义军势如破竹,南部那头已经背地里经营十余载,除了河曲府十之*已经落入废太子手里;
    但现在又是初夏之际,万物复苏,今年雨水丰沛,好多起义的农民见状又都回家种地了,想来不会如去年那般凄凉年景;
    虽外有北胡犯关,各地依旧有些游寇流民,但扶余国毕竟有着十几代的基业,朝廷也算能倒出手来收拾河州义军了。
    以前一个是因为内忧外患导致无粮无人,更重要的是,圣上虽知道那河州义军其实就是废太子的手下,不知为何却总是留有一线不肯杀绝。
    这不但让废太子破了相后争皇位的野心依然不死,也让九皇子对父皇的无边纵容,使废太子的河州叛军做大而耿耿于怀。
    现在九皇子继了位,自然不肯再放过河州义军,难道等他攻到京城再收拾不成?立刻将别地零散叛军能招安的招安,不能招安的先放到一边,专门调兵遣将往河曲府这里来。
    最终吴魁与阮小七几人议定:这皇家之人薄情寡义,弹尽弓藏兔死狐烹之事可没少做,如今之计,受朝廷招安更为妥当,但不能真听其命令将河州义军杀绝。
    杀个一半,留下一半闹事,到时候自己坐拥河曲府这一重镇,替扶余国守着南方门户,自当个悠哉的南部幽州王。
    至于阮小七念念不忘的岳家灭门之仇,吴魁表示不解的同时也愿意成全,反正就是跟河州义军打仗呗,总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要把自家通河军立起来才是正经。
    阮小七明白,在吴魁那般做大事的人心中,自己为岳家报仇的心思是极其不明智的,让他做到这份上已是极限,遂也感谢他不解之余依然肯鼎力相助。
    不提吴魁那些男人的心思,只说自打圣上驾崩九皇子继位,谭雅心心念念地就是谭玉能从流放之地回来。
    好在阮小七体贴她为父担忧的心情,早求了吴魁找人去问,果真,九皇子才登基不久,就以谭侍郎之案当时证据不足给他翻了案,况且废太子又是反贼,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自当召回来为朝廷效命,早就官复原职了。
    谭玉能翻案,最高兴的除了谭雅姐弟,恐怕就要数三娘子了。
    自打九皇子登了基,为谭玉平反,她们三姐妹再不是罪臣之女见不得光的人了,立刻被人从庄子上接回了京城的谭府。
    三娘子在庄子上的这些日子,因姐妹们没少受李瑾的照顾,原本因为李瑾成亲而冷下去的心又悄悄热乎起来。
    你想,她在那乡下,也没见过几个像样的人,再加上本就心情愁苦,有个这般优秀温和的人照顾,便是以前没心思也能动心了,更何况这么一个正在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她也知道李瑾不可能休妻另娶,但即使为他做妾她都愿意。等得知谭玉官复原职,正往京城回来的途中,几乎一刻都等不及,就要找人去与李家说和。
    可惜三娘子从来有些个草包,更可能是心里明知道不可嫩但装作视而不见,其实,这给李瑾做妾是怎么都不能成的。
    如果她是罪臣之女,李家自然不肯要她这种身份的妾;现在谭玉官复原职,以后恐怕还要再高一级,那就更不可能了,李家又是什么身份能让一个三品大员的嫡女做妾。
    可惜这话任谁劝三娘子,她也不肯听。便是崔氏从尚书府回来,苦口婆心地将道理拆开揉碎说了一万遍,那三娘子竟像是没听到一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气得崔氏抬手要打她,偏她眼睛一瞪,一脸倔强,大声喊道:“现在给我装起阿娘的样子来,当初骗我回来接我,结果一走就不见了影子。
    你在尚书府里享福,就没想到女儿还在庄子上受苦?要不是李瑾歌常去,女儿活不活的出来还不一定呢。
    现在阿爹就要回来了,你又在我面充阿娘样子了。哼,我才不会再傻的去听你一句话。”
    这番连呛带刺的诛心之语气得崔氏两眼发黑,难道她不想救回自己的儿女?
    自己一辈子就生了这一对宝贝,为他俩将心挖出来都行,可是,那时候,甭说救回他们,就是自己过得连下人婆子都不如。
    自打知道了自己无用,尚书夫人再没露脸,这府上惯爱踩低捧高,姨娘又是个尴尬人,真是举步维艰。
    要不是惦记着谭玉和这双儿女,她真是死了的心都有了,还是姨娘整日劝着,才硬挺了过来。
    如今真挨到了谭玉起复,一家团聚之际,结果女儿却与自己生分了。崔氏擦擦泪,见三娘子连看都不愿看自己一眼,更别提听自己的劝了,叹口气转身离去。
    此时她还不知道谭家大哥已在去流放路上没了的消息,只道反正女儿留不住,早晚要嫁人,怨自己就让她怨吧,为今之计还是等着谭家大哥回来。
    崔家也没料到谭玉还有起复的一天,但就是他再高升他们也不怕,如今崔家是太后母族,正是烈火烹油,一团锦簇之时。
    崔和崔老尚书抱着自己新得的美娇娘,捋着稀稀拉拉的白胡子,十分自得,这历经三朝不倒的尚书府,在哪个年代都少见吧。
    现下崔家的打算不过是将崔八娘推到后位,如此一来,就是再换两朝,崔家也能屹立不倒,百年世家可不都是这么来的?
    只是。。。崔和捋着白胡子的手顿在那里,紧皱眉头,另一只抓在美娇娘胸上、老藤一般的枯手突然用力,疼的那美人娇哼一声,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抱怨,默默咬唇忍住。
    想了想,崔和又叫人找了儿子崔尚书说话。
    以前只觉得那九皇子有些惫懒调皮,书本一般,一向在吃喝上面用心,但倒也算听话;
    如今被自家帮着才登了基当了皇帝,正是国库空虚、人心不稳的时候,竟有些不大顺从的意思了。
    崔家提了几次让崔八娘入宫为后的话头,都被他带过去了,死活不肯接这个话茬。
    如果被崔太后(崔皇后升格了)逼得实在躲不过,圣上就以崔八娘年纪太小与自己不相当为由,反正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此事。
    难不成,他又有了别的人选?还是打算再扶持别家上位与崔家抗衡?
    哼,毛还没长全就打算不听话了,崔和打量儿子应该快到了,将怀里的美人一把推开,那美人也不敢言语,赶紧整理好衣衫,低头恭敬地退下。
    父子俩细细商议如何能逼得皇上就范,如果实在不愿意,那只能换个女娘,但皇后必须是崔家所出。
    皇上初登基之时没将他把住,那待以后他坐稳了皇位,恐怕崔家打算再有个两朝的滔天富贵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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