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霭说,东珠儿不会自戕。
    不会自戕的人,如今却已经没了,还能说明什么?
    若不是自戕,便是他人加害。
    事情到底怎样,现在还没个定论,正在废太子后的多事之秋,张廷玉一点也不希望出什么乱子,更不希望这件事跟自己、跟霭哥儿扯上什么关系。
    他一直都在府里等着旨意入宫,没想到黄昏时候,旨意真的下来了,宣张廷玉入宫,候职养心殿。
    进去的时候,雍亲王与十四贝子都跪在殿中,地上摔着碎瓷片,应该是康熙摔了什么东西。
    胤禛的额头上带着伤,十四阿哥只垂首跪着,如今康熙气喘吁吁地坐在宝座上,听三德子说张廷玉候着了,便道:“张廷玉拟旨,雍亲王胤禛,行为不检,难于自律,岂不知狂疾自胤礽而传以至其身乎?性情多疑,善诡辩而毫无兄弟手足之情,禁足府中一月不得出,罚俸一年,让他滚!”
    听见这话,胤祯忙跪着上前两步:“皇阿玛,四哥他——”
    “你闭嘴!”
    康熙猛然一喝,让胤祯剩下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而胤禛,并没有多说一句,想必在张廷玉来之前,这里已经爆发过一场争执了。
    他只朝着宝座叩了个头:“儿臣……领旨谢恩。”
    雍亲王,这一位昔日追随着太子的人,如今不知是被迁怒,还是……
    说胤禛行为不检,难于自律,此言似乎也太荒谬。
    张廷玉按着康熙的意思写了奏折,又纳入起居注之中,看康熙将胤禛与胤祯兄弟都赶走了,这才搁了笔,“皇上,旨意……”
    “交李德全宣读于雍亲王府。”
    心情不好的时候,康熙便叫“李德全”,三德子这里一听,整个人都是一激灵,颤颤地接了圣旨去宣读。
    雍亲王府今年也别想过个好年了……
    康熙也没跟张廷玉说别的,只让张廷玉来陪自己下棋,并且谈论诗词,似乎根本不想去想别的事情。
    掌灯时候,三德子回来了,说已经宣旨,康熙便让张廷玉走了,他自己则往后宫去。
    张廷玉被三德子亲自打着灯笼送出来,半路上张廷玉才有机会问:“雍亲王一向稳重,今儿怎么……”
    是个人知道这件事都要问,张廷玉能在皇上面前忍那么久,可见也是个厉害人。
    三德子叹了口气,只道:“今儿郡主自戕了……宫人说见着雍亲王对郡主……唉,谁又知道呢?今日宫中德妃娘娘过生辰,阿哥们难免多喝几杯,兴许是喝多了,所以有点子乱吧。”
    酒后乱性,所以胤禛对东珠儿?
    ……完全是张廷玉没想到的发展。
    张廷玉想着方才跪在地上的十四爷,又觉得这件事着实有些内情。
    他不再多问,出了宫回府,与顾怀袖一说,顾怀袖却是心底惊涛骇浪。
    四爷若是一月不出府,外头的乱子可就大了。
    这会儿又是过年,还不知道雍亲王府是个怎样的情况。
    四十八年时候,胤禛成了镶白旗的旗主,他门下的年羹尧也被授了四川巡抚,同时年家满门抬入汉军镶黄旗,今年年羹尧还没到回京述职的时候……今日在京城之中,四爷手底下堪用的人也着实不多。
    “你说……是四爷,酒后乱性,要轻薄东珠儿郡主,所以郡主才自戕?”
    “三德子言下之意,便是如此。是真是假还不知,至少在皇上的眼底,就是这样。”
    张廷玉说着,便看顾怀袖在屋里踱步。
    “大过年的,你何必去想着四爷?他总归是天潢贵胄,太子迁居咸安宫,也都是好吃好喝的圈禁着,反正四爷也是死不了……”
    不过就是禁足而已,康熙还有几个儿子没禁足过?
    当初十四阿哥都差点被康熙拔刀砍了,再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稀奇。
    顾怀袖道:“四爷今日出了事,想必八爷那边要开始发难了,趁此机会将四爷倒了也未可知……你跟八爷都算是有深仇大恨了,四爷这边还能勉强敷衍得过去,万岁爷也终究是靠不住的。”
    “如今说四爷八爷十四爷,又有哪个靠得住?等他们成了皇上,还不都是君君臣臣……”张廷玉看得挺明白,他微微地笑着,却埋头写请安折子,眼看着就过年了,先写个吉祥话,“十四阿哥也是八爷党出来的,八爷不行了,他却窜了起来,一则八爷党需要一个人来撑着,二则……十四爷不像是没有野心。”
    端看塞外时候的种种端倪,便可推测出一二。
    皇族的爷们,哪个是省油的灯?
    张廷玉知道的道理,顾怀袖哪儿能不知道?
    “今日分明是德妃娘娘德生辰,四爷此人一向谨慎,饮酒过多更不可能,又是太子刚刚被废的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定然不可能。只是万岁爷也不是听信旁人一面之词的人,想必是真的出了什么事,甚或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动了大怒……东珠儿自戕,焉知是自戕还是‘他’戕?我是不信四爷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那是他兄弟未来的侧福晋,即便再不和……”
    也断然没有这样自毁长城的做法。
    顾怀袖有些烦躁起来,连茶盏都有些端不稳:“四爷倒霉,十四爷也娶不到科尔沁的郡主,可算是一箭双雕,可这件事本身对八爷党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益处,若是八爷所为……”
    八爷的可能性最大,只是……
    到底是为了什么?
    眼看着顾怀袖的推断走入死角,张廷玉只笑:“为何一定要拘泥于主动算计,而不想想这根本只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若是偶然,一切便解释得通了。”
    “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顾怀袖忽然回头看他。
    张廷玉将最后一捺给拉到合适的位置上,既不显得锋芒太露,也不显得太过圆润,有棱有角,正好。
    “只是想了那么一点罢了,这件事,还要四爷自己才清楚。即便他是清白,又怎么会刚好跟东珠儿郡主的事情凑到一起?既然能牵扯到他,他便不是绝对清白……皇家有几个清白的?”
    言语之间,是带了几分幸灾乐祸,和颇为看不起了。
    顾怀袖是又好气又好笑,却道:“你自管办你的差,四爷这边的事情终究与你无关。”
    她是不想张廷玉牵连进来,张廷玉似乎也清楚,更不插手她在四爷那边的事情。
    年末,张府这边总算是热闹地过了一回,只是张若霭那一天之后来找过张廷玉以后,似乎就沉默了许多。往常读圣贤书也知道父亲的世界不简单,可当活生生的人命官司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皇宫朝堂的世界,就这样张牙舞爪地朝着他露出了狰狞的冰山一角。
    鲜活的人命,草原上美丽的姑娘,说没就没了,除了归葬之外,对四爷也不过只有那样的惩罚。
    事情真相如何已经不得而知,父亲似乎也不清楚。
    张若霭听他父亲说,兴许他娘知道,可他娘不一定告诉他。
    一直在正月廿三的时候,顾怀袖都是不知道的。
    还没过年,朝廷里就有人开始弹劾四爷手底下的人了,连着好几天,一个接着一个,四爷不得出府,王公大臣们更不许去见,外头的事情是真的已经顾不上了。
    若在这种关键时刻倒下去,谁知道是什么情况?
    八爷党或者十四爷哪个上位,对顾怀袖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已经是四爷的奴才了,继续跟下去,下场兴许不知,可总比当三姓家奴来得好。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选择。
    顾怀袖整理了最近被弹劾的名单,叫人去齐云斋送了信,京中堪用的胤禛心腹,以隆科多为首,外面还有田文镜跟年羹尧,其余大小官员名册,倒有大半在顾怀袖手中。
    八爷党敢弹劾,势必是手里握了一条线,知道这里面有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顾怀袖将这些被弹劾人的名字给圈出来,却发现这些人多是四爷门下的满人,都是明面上的棋。
    毕竟四爷四十八年的时候便成了旗主,统领镶白旗,镶白旗下每个人都是他门下的奴才,年羹尧便是四爷门下的奴才,只是因为年沉鱼成了雍亲王侧福晋,这才抬旗入了汉军镶红旗。
    这些被弹劾的人,有京城的,也有地方的,都是众所周知的四爷门下奴才,一看便知。
    好在弹劾的人都不是水面下的暗棋,顾怀袖略微放心了一些,知道四爷那边肯定也在部署,可到底没有他们外面的人行事方便。
    她掐了一条线出来,分析着这里面每个官员的利害关系,又将其余的十多个大小官员的名字给掐了出来,重新整理了一份名单。
    正月十三上午,顾怀袖借口裁衣裳出去了,后院里等着的便是如今理藩院隆科多。
    隆科多见着了顾怀袖,还是有一种不敢相信的感觉。
    早年顾怀袖这刁妇痛打他小妾李四儿,只把李四儿吓得魂飞魄散,真要是论起来,仇怨还大着呢。
    真要论起来,顾怀袖给四爷办事的资历还老得多,隆科多这会儿只能跟她见礼:“张二夫人今日来是……”
    “这大概是八爷那边手里握着的人,你让四爷手底下这一批属于清流的案子,明日早朝参劾了他们……”
    顾怀袖只将名册往石桌上面一放,把赤笔圈起来的几个名字给隆科多看,又翻了后面四爷几步暗棋的名字,她看着隆科多,见隆科多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便道:“怎么了?”
    怎么了?
    隆科多才是无语了。
    夫人您谁啊?
    到底谁才是四爷的心腹?
    隆科多跟顾怀袖有仇,这会儿颇看不惯她,只道:“这些事情四爷同意吗?”
    “既然你担心四爷不同意,不如你去雍亲王府问问?”顾怀袖似笑非笑。
    隆科多噎住,现在谁敢接近雍亲王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最近四爷的日子不好过,要到了下旬才能解除禁足,更何况到底后面康熙怎么想还不清楚。现在去问,无疑是送死,隆科多没那么傻。
    “可是让四爷的人参劾四爷的人,你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些人……”
    “这些人都跟前几天被参劾的人是一条线的,宁杀错不放过,你只管把他们都参劾掉。被挑中参劾他们的官员,都是一些清流,平时看上去谁也不靠的。而且我也安排了人参劾八爷的人,与其让人自断臂膀,不如你们自己来断了。另外参劾这些人的人之中,有一部分是明面上四爷的门人,好歹能为四爷搏回些名声来……”
    康熙那边的意见还是很要紧的,不能就这样放着。
    如果胤禛这边的人给康熙的印象都是贪官污吏,往后还能有什么好?
    水至清则无鱼,胤禛恨人贪污,可不能不让手下人捞钱,不然谁给他办事?同时这些人的把柄也都攥在他手里,一箭双雕罢了。
    “你听明白了?”
    “你刚才说……宁杀错,不放过?”
    隆科多眯了眼,回想起方才顾怀袖表情都没动一下说出这句话来,只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这女人似乎还挺毒?
    毒。
    自然是毒的。
    顾怀袖埋头点着其中几个名字,道:“咱们参劾的人不能完全跟八爷的重叠,这些人一则是分辨不出来到底是不是已经被人握住了把柄,另一则毕竟也要推出去几个挡箭牌……大家一起参劾,热闹一些,也就不知道是谁在搅混水了。这样看上去,一半是四爷门下清流不少,一半是有人处心积虑要害四爷。”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一下:“四爷给我的名单之中并没有八爷那边的暗线,若是你手里有的话,这会儿能用上几个可以试试。用八爷明面上的人参劾四爷明面上的人,过一阵再将暗线擦掉。”
    她用了“擦掉”这个词。
    这一回,隆科多总算是听明白了,可是想想这些细密的布置,能在四爷的人频频被参劾的时候想出这样一招以退为进的法子,还能引发朝堂上暂时的混乱。怕是混乱还没平息,四爷就回来了,那个时候再由四爷出面料理这些事情,总归是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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