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相檀只垂眼不语,默默地看着碗中乌黑的药汁。
    半盏茶后,一个颀长的青年身披铠甲风尘仆仆地进了国师府,见了顾相檀,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属下失职,请公子责罚!”衍方以额抵地,语音哽咽。
    顾相檀看着他明显也憔悴了许多的模样,问,“怎么回事儿?”
    衍方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其实真正让赵鸢送命的不是南蛮人,而是三王赵典死前埋伏在军中的余党。
    “只怪我们识人不清,失了防备。”
    顾相檀静静地听着,良久又轻问,“他……回来了吗?”
    说到这个,衍方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属下……属下没能带回六王爷的尸身。”
    “什么?!”顾相檀猛地挺直了背脊,原本还算沉静的表象正在片片剥落。
    衍方艰难道,“六王爷中的是毒箭,此毒为南蛮第一毒,毒发快,且狠,极具传染性,当日有几位照顾六王爷的兵士在沾染了毒血后也随着毒发去了,而王爷薨逝,太医到来,便建议、建议将尸身……就地焚烧。”
    ——咣当!
    顾相檀手里的药碗直接砸落下来,里头的药汁洒了一地。
    “你、你们带回的……”
    衍方替他说完,“属下带回的,是……一具空棺。”
    话才毕,苏息便叫了起来。
    “公子——!”
    顾相檀当即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再难支撑地摔落下来。
    ……
    太医院消息一传出去,赵溯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太医们都不敢说太重的话,但赵溯自己瞅见病榻上面若死灰的顾相檀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一脚踹倒了跪在最前头的掌院,冷声喝道,“怎么昨儿个还好好的,现下竟成这样了,你们到底怎么做事的!”
    太医个个心道:昨儿个哪里有好好的,灵佛这命相早就一日比一日虚了,只是今日却似更不好了。
    但面上却无人敢应,也知兹事体大,只不停抖着磕头一遍遍地说着“臣该死。”
    顾相檀便在这一叠声的哭号里复醒了过来,他睁眼看着站在自己榻前威风凛凛的赵溯,眉目寂然。
    赵溯瞧见他看着自己,一股脑儿将这些人都赶了出去,心如火焚,他在房中自顾来回踱了好几步,终忍不住沉声道,“你这般作践自己是什么意思?怨我?恨我?”
    顾相檀似是哼笑了一声,但立刻换来一阵咳喘,片刻才说出话来。
    “与你无关。”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赵溯如鲠在喉,淤塞难忍,他看得出顾相檀说的不是气话,他是真真从没在心里记挂过自己,从来没有。
    赵溯握紧了拳头,面庞铁青,下一瞬嘴边却露出冷笑。
    “那便是了,从头到尾这都是你自己的主意,没人逼你。赵鸢为何要去边疆?三王余党为何如此恨他?如今他克死他乡死无全尸,这结果,又怪得了谁!”
    怪得了谁?
    怪得了他顾相檀。
    顾相檀弯起唇,面上闪过似笑非笑地神情,他轻轻地点头,“是我,都是我害得他,所以他恨我,到如今都不肯入我梦来……”
    赵溯牙关紧咬,片刻道,“你晓得登基大典不日便要举行,这个大喜的当口,丧祭之事自是要延后了。”
    顾相檀一呆,不敢置信地看向赵溯,赵溯却回以狠戾的表情。
    而当见得顾相檀整个人都开始抖了起来,殷红的血线顺着唇角不停滴落时,赵溯却又急了,忙扑过去扶着他,朝外急吼。
    “——太医!”
    ……
    夜半子时,整个国师府内一片死寂,这种死寂像一种肉眼未见的涟漪一般不停向外扩张而去,从街头蔓延到街尾,从城内,蔓延至城外。
    不下半日,整个京城便都知道了,大邺这一代的灵佛已近弥留之际!
    一时群情悲恸,不停有人往国师府涌来,被赵溯派来的人都挡在了门外。
    而府中漆黑的内室只点了两盏小灯,顾相檀在暗夜中微微抬了抬手,苏息忙附身过去听他说话。
    顾相檀轻轻道,“纸、笔……”
    苏息一惊,继而猛地便窜上了泪,一行行顺着脸颊不停的淌落。
    “公子,不、不要……”
    顾相檀看着面前同自己一起长大的随侍,即便他眸光已渐渐没了焦点,但那温润神色一如往昔。
    顾相檀费力地摸了摸苏息的头,又说了一遍。
    “纸、笔……”
    安隐不忍看这画面,转身将桌上的东西拿来了。
    顾相檀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靠着床架慢慢坐了起来,就着这昏暗的烛火一点点写下了下一代灵佛的生辰八字,一如当年,上一代灵佛圆寂前所做的那样。
    不过半刻,顾相檀已是汗如雨下,他撑着落了笔,而苏息在一旁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顾相檀对同样流泪满面的安隐说,“方丈到了吗?”
    安隐慢慢点头。
    事关灵佛出世寂灭,一向以此为己任的相国寺僧众自是早有预示,十天前便已出发,前一刻刚到府外。
    没一会儿,一身披袈裟的耄耋老僧便悄无声息地进得室来,对上顾相檀涣散的眼神,观世方丈无奈地宣了一声法号。
    ☆、重来
    顾相檀浅笑地望着老和尚,恭敬地喊了一声,“方丈师傅……”
    观世方丈即便已历经几代活佛更迭,如今得见顾相檀如此,眼中依稀显露出丝丝遗憾来。
    顾相檀将捏在手中的薄纸颤颤地交了过去。
    观世接过,忽的叫了他一声。
    “醒之……”
    醒之。
    当日顾相檀七岁离家离京,顾家主母抱着儿子殷殷低语,仿似早已料到最终阴阳相隔的下场,只苦于再无法得见亲儿长大成人。
    回到相国寺后,观世方丈便为顾相檀题下二字:醒之。
    顾相檀记得当时自己茫然问道:这是我的表字吗?
    观世方丈望着顾相檀双眼,说:你若受戒,这便是你的法号,你若未能……到得弱冠,这便是你的表字。
    片刻方丈将那幅字交道顾相檀手里,郑重道:盼你能醒之明之,忍之慎之。
    如今,顾相檀再听得这声唤不由微愣,继而苦笑开来。
    “我虽自认没有负天下……没有负大邺,但我却负了佛祖,负了师傅,负了……您,更负了……”
    那个人。
    方丈的告诫他终究没有上心,他明之却醒不得,慎之却忍不得,看不透红尘俗世,放不下爱恨情仇。说到底,这个结果,不过是他顾相檀咎由自取。
    观世方丈摇了摇头,“醒之,冥冥自有天意,是孽是善,皆是缘。”
    顾相檀心头一动,身子却猛然脱了力气歪倒下来,他眉眼渐渐变得模糊,整个天地都开始旋转起来。
    观世方丈见此又宣了声法号,退到床边一角,手执佛珠,轻轻地诵起经来。
    门外,苏息和安隐早已长跪不起,听得内室响起《地藏本愿经》的低吟,苏息一声嚎哭,以额抵地,重重磕起了头。
    而他身后闻讯赶来早已站了满院的达官贵人们,也不由跟着跪了下去。
    大邺灵佛,菩萨入世的化身,只有真龙才能与之并肩,赵溯还没有坐上那九五王位,此时此刻,按祖例也该要跪,可他却懵懵地站着,双眼空茫,下一时回神竟直接拔腿朝内室而去。
    两旁无人敢阻,只有苏息和安隐,两下跳起,急急随在赵溯身后要将他拦下。
    赵溯却一人一掌将他们甩开,不顾苏息哭骂,冲到床榻前喝道,“灵佛不是能知过去晓未来生死人肉白骨么?你当日如何救的赵鸢,如何救的先帝?为何你连自己一命都保不住!狗屁的菩萨,狗屁的如来!”
    这话大逆不道之重,让外室听得的人全部抖若筛糠,恨不得挖了眼睛割了耳朵,看不见听不得。
    观世方丈只一遍遍地摇头,继续默念起超度的经文来。
    而床榻上气若游丝的顾相檀在一片黑暗中挣扎之下竟还能微微笑出弧度,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这一世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我实在舍不得让……渊清……一个人走……”
    话落,桌上微弱的一星烛火,猛地灭了!
    偌大的内室,只剩一片死寂,良久才响起安隐和苏息隐忍的抽泣之声。
    赵溯静静瞪视着眼前彻底没了声息之人,片刻,双膝一软,终于直直地跪倒了下去!
    ……
    赵鸢,我曾笑你痴傻,苦恋如此之人,倾其所有不得回报。
    今日我才发现,我竟这般欣羡,你舍了江山舍了命。
    到底得到了这一颗玲珑心……
    赵溯身形一晃,压下胸口涌上来的腥甜滋味,端端正正地向着灵佛已去的肉身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重整眉目,随着观世方丈一同步出室外,听他用平整的语气昭告天下。
    “大邺第十一代灵佛,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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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相檀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了哭声传来,他浑身酸软,手脚都没力,但脑袋倒是慢慢恢复了意识,眼睫颤了颤,这才勉力睁了开来。
    床边的哭声一顿,忽的换成了尖利的喊叫,大唤道,“安隐安隐,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另一个少年嗓子在床边响起,“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明显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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