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相檀眼眸转了转,目光在触及床边说话的两人时,猛地一顿。
    苏息见公子忽然之间又不动了,面上略过惊吓,不由大着胆子摸了顾相檀的额头一把,“还是有点烧,再去请观蕴大师来看看吧?”
    安隐同意,两人刚要起身,袖子却被抓住了。
    顾相檀望着眼前那模样熟悉,但一个十来岁,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眼中掠过各种莫名茫然纷繁复杂的神色,最后定格在惊异骇然之中!
    须臾之后,顾相檀用粗哑的嗓音颤颤地问道。
    “怎么……回事?”
    ……
    佛堂门外,小苏息和小安隐坐在台阶上说话。
    “公子真的没事吗?他在里头呆了三天了,我送进去的东西一口都没动。”
    安隐叹了口气,“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公子又大病初愈,他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想透吧。”
    说到这个苏息忍不住抹了抹眼泪,“老爷夫人那么好,对下人也从来不苛待,到底是谁这么狠心……竟然要……竟然要……呜呜……”想到此,小苏息趴在膝上哭了起来。
    安隐怕他惊动了佛堂里的人,忙拍着苏息的后背安抚,但此事实在太过剜心,别说公子会如何了,就连他们念起也受不了。
    “相国寺那些和尚真是一点也靠不住,说什么不管红尘俗世,其实个个儿都没心没肺,除了让公子自己参悟,根本帮不上忙,也不知道傅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苏息一边擦眼泪一边埋怨道。
    “要不……我去找找大前院的小少爷?”
    这个建议让苏息很是赞同,“好啊好啊……”虽说那少爷冷冰冰的,但是在这荒郊野院,也就他们俩能勉强做个伴了,“而且公子还救过那小少爷的命呢。”怎么在这时候都该关心一下的吧。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孩子当即起身啪嗒啪嗒跑远了。
    ……
    佛堂之内,顾相檀在佛像前俯身长跪不起。
    香炉内的香燃到了尽头,香灰掉落下来,擦过供桌溅到了顾相檀撑地的手面上,只见其后那细白如玉的手腕此刻遍布了道道血痕,有些还深刻见骨,淌出来的刺目血色将蒲团一角染得通红。
    顾相檀动了动,终于抬起了头。
    面前哪里还是前一刻那沉湎病榻之上面容枯槁形神憔悴的将死之人,眼前的少年五官柔和,眉眼温润,除却有些疲态之外,看着安然康健,面上不带半丝病气,而且不过才十三、四岁的模样。
    顾相檀凝眸同佛祖又对视半晌,轻轻叹了一句。
    “弟子,参悟不透……”
    手腕上切割的刺疼告知顾相檀眼下并非一场梦,可无论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必定是天意,可是,顾相檀仍是不明白,这究竟是佛祖给他的又一次考验,还是又一次苦难?
    此时,大邺王朝还是赵攸当政,皇帝未死,三王未死,那个人……也未死。
    若是佛祖让他重来一次,是为了挽回过去犯下的过错,挽回那些不该逝去的人命,那为何又要让他在那一天醒来?
    他的爹娘,他顾家满门就在三日前被人一朝血洗,上至八十岁太祖母,下至嗷嗷待哺的堂弟,一百零九口人命,不过就差一天,只差一天而已!是佛祖无意,还是故意,又或是天意弄人,不过为了惩罚他顾相檀的罪孽罢了!
    顾相檀参不透,以他那从未坚定过的佛心他无法明了佛祖的意思,所以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开了门,朝着两里外的相国寺而去。
    只是才走出院外顾相檀的脚步就猛然一僵!
    只见不远处依稀走来几个人影,两旁个儿小的显然是年少的安隐和苏息,而当他看见正中那个一袭白衣,身形修长飘飘而来的少年时,顾相檀立时心头巨震!
    一瞬之间,他似乎懂了……
    ☆、赵鸢
    没多时,那几人便慢慢走到了近前。
    上一世,赵鸢在封王掌兵,驰骋沙场前,先一步让他名动天下的却是他非凡绝丽的面容,那曾被当朝皇后冠以“皎若银月初映,灼若芙蕖出水”般的相貌,一直被不少人暗里津津乐道。
    而此时的赵鸢不过十七、八的年龄,身姿还未完全长开,但眉眼已具形神,若不是裹身的疏冷气势使人顿觉凛然不可侵外,定是要被他那模样给惊艳得移不开目光。
    可是对于修佛的顾相檀而言,赵鸢这张脸便是活脱脱的男生女相,特别是他眼角还有粒浅红的泪痣,看人时明明带着冷光,却不由便会使人随着心弦乱动,心智不稳。
    这面相美则美矣……却实在福薄、乱情,不得善终。
    再想到不过几天前所经历的一切,赵鸢最后得到的凄凉下场,顾相檀一时双手微颤,险些便让泪涌了出来。
    他想不到……真想不到,老天爷竟还能让自己见他一面。
    而那一边赵鸢由着两个小厮带着到了小院,却见顾相檀只痴痴地望着自己,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疲累之色,袍袖微皱,额发凌乱,说不出的狼狈。
    他不由浅浅蹙了眉,不满地朝苏息和安隐看去,仿似在说:这人你们是怎么照顾的?
    安隐反应倒快,忙上前扶着顾相檀摇摇欲坠的身子道,“公子,您怎么出来了?饭菜用过了吗?你要去哪儿?赵公子正好来瞧您了。”
    顾相檀半倚着安隐,目光却还是直愣愣地朝着赵鸢看去,一眨不眨,半晌颤微微地向他伸出了手。
    相较于旁人对其相貌的称羡赞叹,赵鸢自己其实是十分不喜的,若是可以选择,他宁愿长成相国寺挑水伙夫或者隔壁村的庄稼汉的模样,至少阔额宽鼻虎背熊腰的看着像个男人,而自己……
    所以赵鸢很少笑,对一般人望向他的目光也常常极度反感,更别谈碰触了,只是这其中却不包括顾相檀。
    望着探到面前的白嫩手掌,赵鸢心头一软,只是紧接着目光就无意中瞥到了顾相檀袖摆上的血污,下一刻他一把拖过对方卷起了他的袖子,露出了其下狰狞骇然的伤口。
    赵鸢眉间挤出了一道深深的“川”字,朝着顾相檀狠狠地瞪了过来,若是可以,顾相檀觉得他很想要摔自己一巴掌。
    赵鸢吸了口气,只当顾相檀遭逢大变痛失至亲才会如此,但这心里到底很不痛快,返身便牵着人往屋内走去。
    这小院约有百尺见方,院内除了一座高高的葡萄架外,也就一石桌和三个小石凳,此时正值早春,架上的葡萄才刚刚发芽,远远望去青青绿绿的一片,勉强算是个景致。
    只是屋内却实在是说道不得,除却基本的用具外,连一个装饰的事物都无,比寻常人家都要来的简陋潦倒,更别提与不远处相国寺的金碧辉煌红墙绿瓦相比了。
    赵鸢在屋内唯二的两个椅子上坐了,瞧着顾相檀还瞪着眼睛看自己,便对另一边的椅子点了点头,示意他过去坐好。
    顾相檀只有依依不舍地松开赵鸢的手。
    赵鸢冷着脸让早已被吓到杵在那儿不会动的苏息和安隐去打热水拿伤药,又让顾相檀把手放上桌,他绞了一条热帕子垫在他手腕下,另一条仔细地给他清理伤口。
    赵鸢低着头的时候,嘴角绷得紧紧地,顾相檀能看得出他十分的不高兴,那浅淡的泪痣都被气得泛出了嫣红色,看着反而特别艳丽。
    而他也记得,上一世赵鸢得知这事后也有来看自己,只是那时自己如遭雷击,只匆匆见了他一面便又陷入无边的痛苦中,赵鸢本就不善情绪外露,说了什么又是何种表现他都已是模糊了。
    直到几年后,衍方才无意间告诉他,六王爷便是在那一天修书给自己,让衍方仔仔细细地将一人的习惯模样好好熟识,待那人进了京,便自此随侍在旁,护他周全。
    同一时刻,赵鸢开始为顾相檀处处考量,想尽办法,只为保他一世无忧平安康健。
    同一时刻,顾相檀却心魔陡生,执念深重,看不得赵鸢的那诚挚惦念,不血染京城誓不罢休。
    他们因此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顾相檀负了赵鸢对他的一腔期盼,一头扎进了仇恨的漩涡,迷了双眼,害人害己。
    想到此,顾相檀忍不住又有些鼻酸,而赵鸢瞧他那可怜的模样,苛责训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处理完了伤口,苏息把饭菜又重热了端上桌来,吃食倒是不错,碧绿鲜嫩的青菜,炸的金黄酥脆的豆腐皮裹着干丝,可见都是用了心的。
    顾相檀看着这些久未尝过的家常小菜,拣起筷子,分了给赵鸢还有苏息和安隐,露出了醒来到现在的第一个笑容。
    “大家一道吃吧。”
    佛家讲究众生平等,在还未进京前,顾相檀记得他们都是这样的,没什么尊卑主仆,当然,这时候的自己也应还不知道赵鸢的真实身份才是,只当对方不过是哪个有钱人家被赶出来的少爷而已,而他曾以为赵鸢也并没有发现自己是谁,毕竟顾相檀的吃住所用都是极尽朴素的,只除了偶尔观蕴大师会来给他诊脉,然而后来顾相檀才渐渐想通,其实赵鸢早就知晓他的来历了,只是他一直未有说破。
    顾相檀这么一说,苏息和安隐自然乖乖坐下了,公子能吃得下,他们才放心。
    而赵鸢则微顿了顿,还是拿起了筷子。
    菜色都是按着顾相檀的体质做的,偏清淡,常人吃几乎没什么味道,不过赵鸢并未露出嫌弃的神色来,相比于平日里他动不动就冷面摔袖,这般的赵鸢实在难得。
    食不言寝不语,一时只有木筷轻叩碗盘的叮当声,再看这几人细嚼慢咽的吃相,怎么看都不似寻常农家会有的仪态端方。
    顾相檀便趁此又多看了几眼赵鸢,他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他说,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只一边琢磨着一边略显贪婪地盯着对方。
    而察觉到赵鸢筷子慢了下来,顾相檀又忙别开目光,像是做贼般心虚有鬼。
    此时,院外忽的又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一个护卫模样的少年出现在了门外。
    赵鸢放下碗筷,问了句,“怎么了?”
    那少年便道,“少爷,家里来了客人。”
    赵鸢就住在离顾相檀半盏茶外的另一个小院里,当然外表看着也很不起眼,不过顾相檀却去拜访过,那里头的一桌一椅一画一瓶可都不是自个儿这里可以比拟的精致,不过那院里伺候的人倒也少,除了眼前的护卫牟飞,还有一个毕符之外,就是一个老管家和两个老妈子在,平时几乎见不到人。
    牟飞不是不懂事的,要是寻常的客人他自不会打扰,既然找过来了,那就必定不一般。
    于是赵鸢走了出去。
    听着外头传来的轻轻低语,顾相檀忽的记起,这时节京里也该来人了。
    ☆、开蒙
    赵鸢同牟飞说了会儿话后就又回来了。
    顾相檀看他模样,便道,“家里既然有客人,就先去陪着吧。”
    赵鸢重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夹了块莲藕到顾相檀的碗中,淡淡斜了他一眼。
    “你这是赶我?”
    顾相檀忙说,“……没!”因为太急还险些呛着,实在是难得的失态。
    一边的安隐立刻拿了茶来替他顺气,再抬头就见赵鸢皱眉瞧着他,那表情虽看着像是不满,但其实眼里眉目都透着无奈还有丝微不可查的心疼。
    “我再坐会儿。”赵鸢收回了视线道。
    顾相檀擦了嘴,笑着点点头。
    结果赵鸢差不多留待到傍晚才走,也是看顾相檀气色渐好才稍稍放了点心,又叮嘱了他伤口不要碰水,若是晚上不适,便让苏息速速来找自己。
    顾相檀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又发了会儿呆,才对安隐道,“我要去趟庙里。”
    安隐忙准备了,便和顾相檀一起向着相国寺而去。
    相国寺离这儿有二、三里路,需翻过一座小山,远远地便能瞧见一紫雾漾漾,香焚宝鼎的恢弘殿宇,哪怕已是入夜,那辉明烛火都似好像能照亮半边天。
    大邺笃信佛教,传言当年太|祖开国时得佛祖庇佑,多次显灵助天下躲灾避厄,太|祖感激涕霖,在宫中设下佛堂,日日三跪九叩,以期结草街环不负恩德,佛祖感念太|祖心诚,便派座下灵佛化为肉身代代相伴指点迷津,每一代灵佛出世皆由上一代灵佛圆寂时留下生辰八字,由相国寺僧众将其寻觅接回寺中教养成人,相国寺为皇家钦点寺庙,其下有八十八座属寺,每座属寺又有八十八座小属寺,一轮一轮,大邺佛寺简直不计千万,上至皇族显贵,下至平头百姓皆念佛信佛,赤诚之心可表日月。
    而见灵佛便如同得见天颜,更有甚者言:灵佛一眼可辨真龙之身,若是灵佛不愿,这王位更迭便不是谁都能轻易坐的上去的。
    只是许是为国为民心神交瘁,又或是这浊世到底留不住天人之命,每一代灵佛都未到而立便已撒手西去,徒留恩德功绩由世人言道称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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