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两刻,天家各位王爷入宫,皆衣白单衣,白帻不冠,宫中白绫高挂,毕竟苏氏曾是皇后,这死后礼,国师大人便允了苏氏的皇后体面。
    司药房与太医院皆奉旨前去冷宫入殓查看,并无异常,只道苏氏是白绫自尽,酉时三刻,太子入冷宫行丧葬之礼。
    “太子殿下驾到。”
    冷宫外,东宫太子和太子妃,以及竹安公主一同而入,这冷宫,从来不曾这般车水马龙。
    太医院首江大人连忙前去恭迎:“下官参见太子殿下。”
    凤傅礼满身风尘,双眼红肿道:“江大人请起。”随即入内,双膝跪在棺前,痛哭流涕,“母后!”
    太子妃萧扶辰与竹安公主亦在一旁啼哭,叫人闻者悲痛。
    江大人也面露哀痛:“太子殿下请节哀。”
    终归是太子,不宜有失礼仪,凤傅礼擦了擦脸,起身,神色已稍稍恢复如常,道:“江大人,请让仵作过来给母后验尸。”
    太医院和司药房一干人等听了皆震惊不已,江大人上前:“殿下,吾等已经检查过娘娘凤体,并无中毒他杀的痕迹,况且皇后娘娘凤体尊贵,万万不可让仵作开腹验尸,请殿下三思而行。”
    凤傅礼态度坚决,不由分说:“本宫不信母后会自愿命丧三尺白绫,定是有贼人加害,只有找出真凶,才能告慰母后亡灵,江大人切莫再劝了,本宫定要给母后一个明白。”
    江大人也不敢再忤逆:“下官领旨。”随即去大理寺传了仵作,并差人去星月殿请示,这国师大人不点头,仵作大人只怕也不敢在苏氏身上动刀子。
    戌时一刻,国师大人特允了大理寺仵作验尸,并将废后苏氏移至凤栖宫,以皇后之礼布了灵堂,此番是给足了东宫体面。
    夜里,阴寒,似是也知晓了有人离世,月色很是荒芜,还未消融的积雪,被风卷着飞舞,拂起一片冰凌。
    整个大凉宫里,白绸遍布,除了例行巡逻的侍卫,九曲回廊各条小道上,皆无路人,然,南宫门前百米,有人影晃动,孤身一人,摇摇欲坠。
    一身孝衣,白绫缠发,是竹安公主。
    “公主殿下。”守门的侍卫前来见礼。
    凤观澜好似置若罔闻,摇晃着身子走去宫门右侧的暗处,她失魂落魄一般,寻寻觅觅。
    果然,钦南王府的马车停在那处,菁华也在,他等在那里,她知道,他每天夜里都会等在那里,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寻他,要对他说什么,做什么。
    她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做什么,便红着眼,安安静静地流眼泪,风干了泪痕,花了她的妆容,狼狈不堪。
    菁华走近,唤了句:“公主。”
    他倒从未这般语气柔和地同她说话,凤观澜抬起头,泪从眼角滑出,念着他的名字:“菁华。”
    她穿得单薄,白色的孝衣下,她身体颤抖得厉害,脸色纸白,唇色被冻得发紫。菁华解下自己的披风,搭在她肩上,系紧了带子,沉默了许久才说:“夜里冷,回去吧。”
    他一贯稳重刻板惯了,不善同女人言语,也更加不会说出什么抚慰人的话来。
    凤观澜却纹丝不动地站在风里,用力地摇头:“我不回去,凤栖宫里,因为要保存母后的遗体,放了很多冰雪,那里,更冷。”
    菁华看着她,一言不发,眼底冷硬的暗沉,稍显缓和,听得耳边女子抽抽噎噎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虽然我很讨厌她,讨厌她一辈子为了苏家,为了太子皇兄,为了权利,活得像个傀儡,我也讨厌她不择手段杀人如麻,甚至连亲生女儿都可以利用,可是,”
    眼眶通红,不断有滚烫的眼泪落下,她不眨眼,硬撑着不哭出声来,只是忍不住低声哽咽:“可是,她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纵我肆意妄为,教我帝女礼仪,我知道,为了皇兄的大业她不会留我,会让我去和亲,会偷偷地哭了一夜,然后提前替我打点好去夏和的所有事情,她也会在夏和退婚书送来后,去同太子皇兄说,说我无用,说我顽劣不堪,说我不识大体不宜入夏和后宫,省的坏了皇兄的大计。”
    菁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往左稍稍挪动,挡住了她身后刮来的冷风,她轻声地抽泣,似有千言万语没说,哽住了喉,艰涩地开口。
    “我知道,母后终究还是对我心软了,才会说出那样一番贬低我的话来。”
    “前日,我去冷宫看她,她还叮嘱我,日后没有她的庇护,没有国舅府的依仗,不准我再刁蛮任性,不准我得罪宫中的任何一位主子,她说她要去护国寺,大概再也出不来,日后,我必须忍气吞声,求得自保。”
    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厉害:“菁华,”
    “嗯。”菁华应了一声。
    她身子缓缓软下,坐在了地上,哭出了声,抓着菁华的袖子,呜咽着。
    “菁华,我母后没了……”
    终究是没忍住,她失声痛哭。
    她尊为帝女,自小被宠惯,便养成了无礼刁蛮的性子,心地却是极好,剔透明朗,菁华从未见她这样黯然神伤,身子僵了一下,缓缓蹲下,将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子抱进怀里,木讷地拍着她的肩。
    他不会哄人,就任怀里的女子痛哭流涕,眼泪鼻涕全数擦在他身上,良久,她哭够了,坐在地上抽噎。
    菁华突然说:“对不起。”
    凤观澜抬起头,红着眼看他:“你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是我亲手递上了三尺白绫,送了你母亲一程……
    菁华沉默,什么都没说。
    两个时辰之前,他同世子爷一起入了冷宫华凌院,废后苏氏的住处。
    苏氏见了他们,惊慌地大喊,可惜,外面全是隐匿的楚家军,苏氏一个妇人,再怎么呼救,也是以卵击石。
    “你、你要做什么?”她惊惧地后退。
    楚彧站在暗处,挡住了一盏烛台,道:“取你性命。”
    “别杀我,别杀我!我求你,不、不要杀我。”苏氏跪地,惶恐至极,“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同萧景姒作对了,求你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晚了,从她派出杀手去截杀萧景姒那时起,这账,便要还,东宫与萧景姒势同水火,废后苏氏骄傲尊贵了半生,如今落得这般惨状,怎会罢休,留着,怕是麻烦。
    楚彧睥睨着地上的女人,眼覆冰凌:“阿娆她不喜欢杀人,她不喜欢无端动粗,你不惹她,她也断不会滥杀,终究不过是将你囚到护国寺,留了你性命,可是,我怎能给她留下后患,你既没了任何用处,死了也的省得我家阿娆再费心谋划。”
    苏氏瞳孔放大,缩在角落里颤栗:“不,不要杀我,别杀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敢了,求你放过我。”
    “我可以成全你死得体面一些,如果你不垂死挣扎的话。”
    话落,眸光骤然一凛,凝成一簇深蓝色的光影,苏氏猛然僵硬,对上那双蓝色的眸,神色渐进涣散。
    妖族的摄魂术,最适惶恐慌乱的人类,一眼,便能锁魂。
    菁华上前,递上了三尺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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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五章:你杀人我毁尸灭迹(二更)
    哒,一声响,门开。
    萧景姒抬头:“楚彧。”
    她坐在软榻上,着了寝衣,寝殿里只掌了一盏灯,映着她面容有些朦胧。
    楚彧皱了皱眉:“怎还未睡下?”走过去,将她抱起来,放在床榻上,又替她盖好锦被,“天冷,受寒了怎么办?”将她的手放进被中,捂得严严实实的。
    萧景姒笑,又将手拿出来,抱住楚彧的脖子:“我在等你。”
    楚彧笑逐颜开:“你怎知我会来寻阿娆你。”怕她累着手,乖乖俯身凑近她。
    “方才丧龙钟响,我便知道是你,你既在宫中,自然会来看了我再走。”
    笑意明朗,她温柔地看他。
    楚彧啄了一下她的脸:“我的阿娆真聪明。”他趴在她榻旁,撑着脸看她,忧心忡忡般拧起了眉头,“那阿娆应该也猜到了,是我——”
    她将指尖落在楚彧眉心,轻轻揉着,接了他的话:“大理寺的仵作我都处理好了,即便你留下了什么痕迹,也断断不会被查出来。”
    他便知道,什么都逃不过他家阿娆的眼,只是未曾料到,她在替他善后。
    “阿娆,你不怪我吗?”
    她摇头。
    楚彧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我知晓,除了战场,你并不愿事事沾血的。”
    不然,二十万戎平军,要换了大凉凤家的天,以阿娆的谋略,也非难事,她却没有举兵起事,而是攻心攻计,事事筹谋,她是不愿生灵涂炭,也不愿手染鲜血。
    阿娆她,有她的原则,绝不隐忍,也绝不滥杀。
    “我确实不愿如此。”她躺在锦绣浮花的锦被上,长发铺满枕巾,静谧的夜里,她嗓音清幽,“杀人不过弹指,我不想脏了手,也不愿那些人那般痛快便还完了债,只是,我有底线。”
    她说:“楚彧,我的底线是你。”
    楚彧愣了一愣,若怔若忡地凝视,耳边,是女子温柔轻声的低语,缠缠绕绕。
    “若是你,动一回粗,脏一脏手也无妨,我什么都容你做,也什么都会为你做。”她抬起头来,凑在楚彧耳边,咬了咬他的耳朵,靡靡轻语,“你若杀人,我,便替你毁尸灭迹。”
    我的底线是你……
    你若杀人,我,便替你毁尸灭迹……
    楚彧抱住她的腰,竟任这般话,红了眼,不让她瞧见,他便埋头在她脖颈里蹭:“阿娆放心,我才不会那么蠢地留下证据。”
    他的阿娆,对他这般这般好,让他真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她,她啊,不会慈悲为怀,只是淡看浮世,将他一人放在心尖上,甚至,重要于原则,重要于血仇。
    他撑起身子,凑过去重重亲了一口:“阿娆,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萧景姒勾住他的脖子,将唇贴在他唇上,暮夜,在舌尖上缓缓破晓。
    这夜,楚彧仍旧宿在了星月殿的偏殿里
    次日,冷宫香榭院的沈贵妃拜贴,邀萧景姒对弈,棋间,沈银桑道到昨夜冷宫乱事。
    “仵作验出什么了吗?”沈银桑落下一颗黑子,下子无悔,抬眼看向萧景姒。
    她拈了一颗棋子,白玉莹润,与她的手指一般剔透,缓缓落在棋盘上,啪嗒一声,白子便围住了黑子,道:“三尺白绫,自寻短见,还能验出什么。”
    沈银桑若有所思,思索了许久才下子:“苏皇后骄傲刚强,并非是会寻短见之人。”她顿了顿,“景姒,是不是你?”
    萧景姒不言,很快便又落下一颗白子。
    沈银桑观望棋盘,许久,手中的黑子也未落下,迟疑思忖,道:“若不是你,那便是,”
    楚彧二字还未出口,萧景姒截断她的话:“是我。”
    沈银桑惊愕,瞠目相视:“你——”
    “该你下子了。”
    沈银桑盯着棋盘许久,才将指间黑子落入棋盘,眉头微微皱起,如此看来,这棋局,快要收子了。
    萧景姒迅速地落下一子白棋,这才继续道:“我杀人如麻,草菅人命惯了。”她动手,亦或是楚彧动手,并无差别,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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