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留:“签了婚书,从此离开这座京都城,你我姻缘了尽,不再相识。”
    “把墨笔给她!”
    “签吧!”
    “快签!”
    众目睽睽下,成了众矢之的的胭脂不得不拿起笔,对着婚书颤抖着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笔墨被抢走,一本婚书塞到她手中以后,胭脂眼睛红红的瞪着谢留,“你想好了?”
    大概是还有那么一点旧情。
    在被赶下谢府的台阶前,谢留还命人拿了个包袱给她。
    “里面的盘缠够你去到其他地方,京都再无你藏身之地。”
    他眉目间没有半分柔情不舍,有的只有狠厉不耐,“别再让我看见你。”
    胭脂抓着包袱,跌撞地往前踉跄几步。
    神色狼狈,形单影只。
    她自嘲地笑了笑,抹掉眼泪,认命地离开这里。
    谢府门口,不知是谁瞟了眼婚书上的落款,“陈……陈定微是谁?快追去,让她改了,这胡乱写的名儿……”
    “胭脂!”
    她没走远,不过几步之遥便回了头。
    视线穿过人群,落在最中央默默睇着她的谢留身上,片刻,温声而有力的道:“那个人你记好了。”
    “我不叫胭脂,我叫陈定微。”
    “定倾扶危,识微见远。我有父有母,博学多才,出身名门,我是他们心尖人,也曾被寄予厚望,我不是没有来路的孤女,这就是我的名,我的根。”
    从未遗忘,从不敢提。
    如今倒是大大方方,终于承认了一回。
    说罢,她身形像一道零落的蒲柳,越来越清透,越飘就越远。
    彻底消失在谢留眼前。
    第34章
    离开谢府,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胭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脑子里还有一丝怔忪。
    她就这般被谢留休妻了。
    曾经的谢家,是逃离不开的桎梏。
    如今却如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来,胭脂自嘲,她忘不了当时那么多人看她的表情和眼神,尤其谢留对她表露出来的嫌恶的高姿态。
    秉持着同为名门之后的自傲,胭脂不曾对着谢留有一句哭求挽留,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明显低他一等。
    她绝不会让人看她一丝一毫的笑话。
    绝不。
    只当说出那个代表身世的真名起,胭脂就不再是胭脂,而是破开多年伪装的前陈家贵女陈定微,万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他摇尾乞怜。
    然而,知道她身份谢留会不会去查验,这都不是胭脂所关心的了。
    她也不想谢留会不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只一路向东。
    手里的包袱还算有些份量,胭脂并没有自命清高地认为自己不需要盘缠,若要离开就少不了这些身外之物。
    谢留不想在京都看见她,那她此刻该去往何处,何处又是她真正的归宿。
    胭脂步履匆匆,没有目的,等听到旁人叫她一声“娘子水路走不走”,她抬头一看,才知自己糊里糊涂走到了京都码头。
    面前的船坞停留着许多船舶,周围是同她一样背着包袱等待离开的路人。
    胭脂站在岸边举目望去,是千帆如林,漆鸦过境,逆水行舟。
    内心苍茫空洞之际,她狠狠心,一咬牙,掏出一颗碎银。
    含恨回头看了一眼,“走。”
    ……
    一年后。
    雪花飘飘,屋内香炉旺火,人缩窝在榻上还算暖和。
    清寒的冬季年年都有,来得不合时宜亦不讨人欢喜,就跟闷热的长嬴一样,惹人厌得很。
    这两个季节对从前过着贫困日子的胭脂来说,无论哪个都是一种折磨,而今不受磋磨了,倒是有些闲心喝喝茶赏赏雪了。
    只不过物是人非,当年看山看水的心境,与现在大不相同。
    “今日是大寒呢。”
    胭脂听见一道娇嫩的声音,这才睁开耷拉着假寐的眼皮。
    察觉她醒了,给她捶脚的小丫头看过来,“陈娘子今夜跟我们也一块庆祝庆祝吧。”
    胭脂定睛一看,好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郎都凑到火盆边烤火。
    “还是陈娘子受主家青睐,上面赏下来的炭火都没停过。”
    “要不是陈娘子,这冷飕飕的日子可真难过呀。”
    胭脂含笑听着,她在一群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中间,半卧在榻上一声不吭,显得老成又稳重。
    只有那张白玉般无暇的娇颜脸庞窥探出她尚在青春的年纪,她也比这群小姑娘大不了几岁,不过这些人还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陈娘子”。
    一年前,胭脂坐船走水路,没有目的的出发前往他处。
    不巧半路遭遇水匪,胭脂死里逃生,侥幸被路过的另一艘船舶搭救,对方是一方大户人家,省亲结束正要前往漯河道。
    家中有女眷,有几个女郎年纪尚小,正好缺个教习娘子,胭脂便主动请缨上任。
    她孤身一人上路,着实危险,路上在前一条船舶里,就有觊觎之徒扰她清净。
    趁此机会找个靠山人家才是最妥善的,跟着大户没有性命之忧,还能挣些安身立命的钱财。
    原本是暂时之计,没想到一待就是一年。
    教习娘子的用处其实就是教授引领年幼未出嫁的女郎学习各种规矩,一般人当不上,除非是大户家的婢女出身才会接这样的活。
    胭脂所在的人家是商贾之徒,家中钱财万贯,就是没有高门身份,但又期盼着能学到高门的礼数。
    胭脂是个半吊子,但教授这种人家绰绰有余。
    很多规矩她小时候就记得,家破人亡之后,到了谢家,已故的谢伯卿虽然日子过得颓靡,但规矩不少。
    那时有一点闲钱,家里还是有一两个仆从的。
    人老就喜欢回忆,回忆往昔辉煌,胭脂也跟着听过。
    那时觉得谢家跟陈家没什么不同,不过谢家繁盛时人多口杂,一个院子少说能住十几户。
    陈家人脉单薄些,好管束,规矩更严苛。
    等大了些,有了窈窕之姿,胭脂总会幻想陈家东山再起,亦或是还有其他血脉流落再外,能带她重返名门阶级,于是生怕忘了规矩,会自个儿偷偷在家练习。
    有的忘了便会到外头盯着那些出门的贵女看,如此总会想起来。
    像这样偷偷摸摸的事迹还被谢留看见过,胭脂嘴边笑意一收,回忆就如涟漪般,轻轻被打散。
    总之,她觉得她现在的小日子过得不错,而且颇为得趣。
    作为家中女郎的教习娘子,胭脂从未隐瞒过其他人她是已婚的妇人身份。
    她依旧盘着头,只是对外都称她丈夫战死了,她现在是个寡妇。
    而且没想到的是,她最近还多了一个任务。
    教习新进府的一帮小丫头房中术……商贾人家不似高门那么讲究,家中有适龄的子弟到了知道男女之事的时候,就需要有人侍候,免得等娶妻以后怠慢妻子,到了新婚之夜什么都不懂。
    这帮丫头若是被看上,幸运的话会被抬为妾室,也就有了个安身之处。
    胭脂因为是府里唯一一个教习娘子,虽然成过亲,但年纪不大,同她们还算玩得来,能打成一片。
    她有单独的屋子,主人家待她是不错,炭火充足,比起要挤在一间屋子里的小丫头要强。
    而她们总会向她祈求到她屋子里取暖偷闲。
    见胭脂没出声,方才的旧话便开始重提,“陈娘子还没说,今夜里同不同我们一块庆祝呢。”
    好几张嘴围拢着她邀请道:“这回可不许推脱了,要不是陈娘子教我那一招,我还进不了三郎的门呢。”
    “我也是啊,原以为陈娘子是来同我们争宠的,还吃了娘子好一阵醋呢。”
    “今夜主家在前头载歌载舞,用不上我们,不如我们自个儿摆一桌酒乐呵乐呵。”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就是了。”
    好几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被连推带搡地撒娇的胭脂不得不顺口答应,接着起身躲开这帮年纪虽小却十分闹腾的丫头。
    “陈娘子在不在?”
    胭脂刚走到门口躲清闲,迎面就撞见来通传的婢女,对方见到她立马改口,“陈娘子你在呀,可找着了,郎主传你说话,快同我过去吧。”
    郎主便是一家之主,但胭脂往常只归家里的女君管束,对方找她做什么?
    她回想了遍自己近来的活计,教授家中的千金有规有矩,相互之间高高兴兴,可没得罪谁。
    两个字,就是她做得不错。
    不是这个的话,难道是那帮十五六岁的郎君,招架不住她教出来的小丫头们?
    别是太淫浸在里头,出不来了。
    主家虽然是商人,却是一方豪族,宅邸颇大,仆从也多。
    胭脂拐了两三道弯,进了几扇如意门,通过指引进去,片刻后才到了郎主的书房重地。
    周郎主是个不那么市侩的风雅商人,他稍稍抬眸,对从门槛进来的那道身影的风月之姿产生了新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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