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男人,是值得的。
    在一泄如注的刹那间,仝则忍不住想,他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裴谨引领和掌控了情绪与情感,也许将来还会越陷越深。
    可内心已没有丝毫惶恐不安,即便未来存在各种风险,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依然愿意冷静地,泥足深陷下去。
    一觉安枕,直到天光大亮,醒来时裴谨已不在身边。
    仝则知道他是大忙人,只好让自己去习惯,回味一刻,再舒缓筋骨,只觉得神清而气爽。
    然而在抻开一记让人酥软的长长懒腰之后,他终于记起了,那个睡在楼上,引发了他和裴谨起争执,却又在无形中加深了他们情感的“罪魁祸首”——现下仍然身体极度虚弱的谢彦文。
    第62章
    谢彦文醒了,意识恢复。只是双眸空洞,望着面前方寸被褥,许久都不曾转一下眼珠。
    看上去,像个万念俱灰的活死人。
    一旁桌上放着吴峰喂了一半的药,小伙计弄不清这位衰弱俊秀的人同自家主人究竟什么关系,惟有兢兢业业小心伺候。
    仝则让他先去忙,自坐在床边,端起了药碗。
    他默默地喂,谢彦文乖顺地喝,彼此都不说话,房内安静地落针可闻。
    良久,谢彦文开口,唇齿间散发着清苦的药香,“多谢你。”
    气息微弱,好在吐字尚算清晰。
    所谓大恩不言谢,仝则并不希望他感激自己,最好什么都别说,两下里反而能自在一些。
    “好好养身体,你这么年轻,不用几下就能养好的,等能下地活动,咱们再从长计议。”
    见他倚着的靠枕歪了,仝则便将他扶起来些,为他调整好枕头的位置。
    “我身上脏……”谢彦文下意识躲闪,神情凄苦。
    其时他昏迷那会儿,吴峰早为他擦洗过,又更换了衣衫,他身上已没有了异味。何况就算真有,仝则也绝不会心生嫌弃。
    “我知道你爱干净,再养养吧,等不出虚汗了,就能好好洗个澡。”
    谢彦文极慢地摇了摇头,“洗不净的,怎么洗也洗不净,脏得太彻底了。”
    仝则一时语塞,觉得这话太重,却又不知该如何化解他的心结。
    “你瞧不起我吧,我是该被人瞧不起。”谢彦文抬眸,下巴削尖,显出大大的双眸,里头水光缭绕,望上去楚楚动人,“我的确是贱,到了现在还想知道,她……她好不好?裴家有没有把她怎样?”
    仝则想起裴谨说过,不会姑息许氏,便猜测其人多半不会有事,只是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不能再留了。
    他摇摇头,旨在安抚,“应该不会怎样,毕竟是孝哥儿的亲娘,裴家又是要面子的,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孝哥儿没了妈。”
    谢彦文垂眸,沉默无言,半晌有气无力道,“你不知道,他们整人,有的是办法。她是被我害了……我总以为,凭我,凭我爱她,便能让她过得舒心些,忘却那些不公平的遭遇,忘记那些玩弄过她的人。”
    这最后一句,大约是在说裴诠?
    仝则心下暗道,合着面前这个倒霉蛋,并非毫不知情。
    可既然明知是泥潭,明知许氏还有别的情人,甚至明知她未必有真心,为什么还要一头扑将上去?
    难道爱情真如飞蛾扑火,会让人生出一种奋不顾身、难以抗拒的自我毁灭力量?
    “她过得苦,我去看过她那个丈夫。”谢彦文喘口气,慢慢说道,“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够糟糕了吧,他比我要糟糕得多,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活人的生气。就是这样,她每晚还都要和他睡在一起。那人呼出来的气,全是腐烂的味道。凭你怎么掐他咬他,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可她呢,她今年,也才二十七岁。”
    这话教仝则听去,委实没什么特别感触,除却胃里隐隐有些不大舒服。
    不必要的同情心,他向来都很缺乏,默了片刻,转过话题道,“你想太多了,她今后还要过富贵日子,要靠她唯一的儿子,而不是靠任何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世道容不得她做那样的事,她也绝不可能放弃荣华,你没必要替她担心。”
    谢彦文不甘地挣了挣,眼里倏地现出奇异的光,“不会的,她对我那么好,我就算真用命来报答她也没什么。她说不想再和裴诠有任何瓜葛,是真的,她真的很痛苦。你没见过,那手腕子上,全是她用刀划出来的伤疤,每当她想裴诠的时候……她就划一道口子……她想忘了他,求我帮她……我们原本说好的,等到分家就离开京都,去乡下买一间屋子。我陪着她,就算没名分也无所谓,就这么永远陪着她,让她快活……”
    声音渐渐低至不闻,那道光也随之一点点暗了下去。
    原来,他是想做搭救许氏的侠客情人!
    仝则只觉无奈,真想说个道理给他听——当一个人一无所有,连自保的能力都不具备时,就不要动辄满怀悲悯,妄图拯救旁人。
    那是害人害己,而且于事无补。
    可眼见他现在这副德行,病得像个大眼贼,酸酸楚楚,眸中还执着地,闪动着灭裂冲动的幽光,仝则只好默默地,又将话咽回到肚子里。
    饭要一口一口吃,打击得太狠,让理想主义者丧失了梦境支撑,香消玉殒的速度只怕会更快。
    “能否帮我个忙?”谢彦文忽然扬起脸,眼神哀恳。
    仝则想了想,直截了当道,“她不会有事的,赎你那天,我亲耳听太太说过,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孩子。”谢彦文轻吐二字,眼眶泛红,“她有身孕了,她说她会尽力保住,她要这个孩子。还说有办法让裴家不敢动她。我想知道,孩子还在么,那是我,是我的亲骨肉……”
    仝则强压内心既惊且怒的情绪,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从容。
    谢彦文以为自己是许氏的救世主,实则根本就是个冤大头,摆明被许氏和裴诠耍了。这两个人拿他作挡箭牌,尤其是裴诠,出了事一推二五六,只把千夫所指丢给一个女人,还有一个下人。
    而许氏呢,当然清楚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儿,于是手忙脚乱抓了个痴情人顶包。等事情闹出来,再靠撒泼耍赖混过去,反正薛氏一干人等顾及裴熠,至少会保住她的性命。
    只是这些人未免也太小看裴谨了,仝则平生第一次起了去吹枕头风的邪念,只要能让那对自私无耻的男女没好日子过,他也不介意无良一回。
    想起裴诠至今还没有子嗣,仝则猜测,说不准他还真想借许氏替自己延续血脉。
    简直毫无廉耻,可笑又可鄙!
    然而再看看谢彦文投来的殷殷目光,仝则无声叹息的同时,到底还是动了一点恻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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