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唐代,中国就出现了产业资本无法在实体经济领域有效积累的景象。李曜过去没有仔细思索过唐代的工商业,但自从他出任河东军械监掌监之后,为了让做出成效,巩固和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他才开始认真研究这个时代的工商业。
    在他看来,唐代工商资本的四种流向:奢侈消费、交通权贵、土地购买和转化为高利贷资本。其实自唐以降,这一景象几乎没有更改。进入明清之后,财富向权贵、政府和土地聚积的速度更为加快,当时出现的几大著名商帮,如晋商、徽商和广东十三行商人,其财富来源大多与授权经营垄断产业有关,官商经济模式从而根深蒂固,不可逆转。商人阶层的庸俗、归附,与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的强悍与顽固,构成为一个鲜明、对应的历史现象。
    可惜此时的李曜回不到现代社会,无法对自己的思考进行求证,其实这样的结论在后世中外学界几乎是个公见。法国年鉴学派的布罗代尔在《世界史纲》中就很简捷地说:“中国社会,政府的权力太大了,使富有的非统治者不能享有任何真正的安全。他们对任意征收的恐惧始终挥之不去”。而中国历史学者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就曾断定,“秦汉以后的历代中国商人都把钻营附庸政治权力作为自己存身和发财的门径。”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的一位学者在《中国皇权制度研究》中也给出同样的结论:“托庇于官僚政治之下,是制度环境对于中国商人生存出路的根本性规定。”
    在一个中央集权的体制下,一旦中央统治的正当性和控制力出现下降之后,会迅速地——往往以出乎人们预料的速度——蔓延出一股强大的无政府主义浪潮,而对之的控制,往往需要经历一次大的社会动荡,最终以又一次的威权专制来终结。在这样的过程中,商人阶层往往成为最早被侵害的族群,因为人们对统治者的愤怒,将首先倾泻到那些生活在他们身边的有产者身上——在他们看来,正是这些人的富有造成了社会的不公平,相对于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人们更容易痛恨身边的有产者。而更让商人阶层痛苦的是,在历史的爆裂点上,他们的处境往往是两难的:集权体制从根本上侵害他们的利益,可是当体制崩溃的时候,他们又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世界上最大的贪婪,其实是制度的贪婪。制度对权力的贪婪之大,超过任何个人。在中国,这种最贪婪的制度是高度集权的统治模式。正是在这一制度之下,中国的宏观经济和工商文明呈现出早慧而后熟、先盛而后衰的发展态势。
    因而李曜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两千余年来,国家机器对商业的控制、干扰及盘剥,是阻碍工商文明发展的最重要因素。他穿越以来,特别是他在河东军事集团内部地位上升,最终出任河中节度使以来,这段时间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朝廷或者各节帅府,如何在经济活动中端正自己的立场与角色。
    这个问题很难解决,纵然是在他穿越前身处的时代,也没能给出最佳答案,因此他也没有“成规”可以生搬硬套。不过他毕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那就是:政府或者说朝廷、节帅府可以控制一些关键性产业,而将其他产业的发展,全面放权交给资本集团。但因为方才所说的商人集团跟权力集团固有的矛盾,河中这些大世家一方面眼馋李曜画出的这个利益烧饼,一方面又对李曜的说法有着本能的怀疑,也是因此才出现这些世家一方面对李曜的宴请趋之若鹜,一方面到了之后又对各种“疑点”盘根究底。这种矛盾心态,其实李曜早就算到了,他也有足够的思想和行动准备。
    事实上这次建设东升新城的事,按说李曜手握实力强大的河东军械监,并不是不能一力承当,但他仍然颁布了《新城扩建令》,希望以利诱导,让河中各大世家进入他所开创的工商产业白白分一杯羹,这不是他忽然想做慈善,而是希望以此来让这些尝到甜头的大世家发现这个巨大的财源,然后主动开拓这些方面的事业。毕竟这个时代,大世家通常也就是大财阀,而只有大财阀,才能有足够的资本来做这些事。否则的话,让李曜现在来进行一场唐代的圈地运动,他肯定又会于心不忍,心中纠结记挂着那些被强行盘剥失去土地和其他生产资料的农民、小手工业者。也许任何改革都会有阵痛,但他终究还是希望将这种阵痛降低到最轻微的程度。
    至于说李曜用到的手段,说到底,他无论带兵打仗还是发展工商,其最擅长的,还是威逼利诱,双管齐下。一边给你压力,一边给你利益,在大棒加胡萝卜的态势下,谁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李曜这番话说完,冯祺正准备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一个熟悉的女声大声道:“河中盛会,只限三千贯入股资本,奴虽女流,难不成便入不得股、分不得红了?蒲帅可愿奴家这淮南人也来分一杯羹?”
    李曜心中一怔,暗暗称奇:“杨潞?她怎么会来?”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五)
    李曜心中虽然诧异,面上却已露出笑容:“可是庐阳县主芳驾?牙兵,放行。”
    果然,从楼下走上一名身材婀娜的女子,虽然头戴帷帽,有面纱遮挡容貌,但看衣衫装扮,不是庐阳县主杨潞,又能是谁?
    杨潞身份不同,李曜主动站起身来,在场其余人也只得随之起身。杨潞这才主动行了个万福,道:“去年蒲帅出使扬州,家尊便时常盛赞蒲帅之能,今日奴闻蒲帅于鹳雀楼设宴,为东升新城之起建延揽股东,更听说蒲帅此番招股不限地域、身份,实在喜不自禁,这才不请自来,还望蒲帅勿怪。”
    李曜回了一礼,笑道:“县主客气了,若是县主也愿出资一份,为蒲州之东升新城建设更添助力,某欣喜尚且不及,何来怪责?来人,添一贵席……县主请坐。”
    又是一番俗礼过后,所有人重新落座,李曜才又道:“县主既有心参股,某便将其中细节再说一次与县主知晓……”
    杨潞微微一笑,摇手道:“蒲帅何须如此?扬州蒲州,交往甚密,你我二人,往来更非初次,这般细务有甚好说,难不成奴家还能信不过蒲帅么?”
    李曜微微错愕,心道:“我跟你虽有几次私下交换,可那时候你开口要价可从不客气,怎的今天转了性,连详细条款都能放心到不去听了?”他对杨潞始终抱有一定程度的戒心,当下心中便多了个心眼,只是礼貌性保持笑容,却未搭腔。
    杨潞却似乎全无感觉,仍是言语带笑,继续道:“蒲帅,奴家听说,这东升新城头期工程预计耗资三百万贯,其中开放募资一百二十万贯,可是如此?”
    李曜点头:“不错,确实如此。”
    杨潞笑容更盛,道:“奴家愿代家尊出资五十万贯入股新城。”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靳蓿直接站了起来,一拱手便要说话,李曜心中虽然也自惊讶,却格外镇定,伸手朝靳蓿微微虚压,制止他出声。然后略一沉吟,朝杨潞道:“方才,各大世家还在怀疑某这河中府修建新城,本金是由河中出,还是由河东出……县主就不担心某画下画饼,最终却做不成事么?”
    杨潞笑道:“怪只怪河东军械监名头太大,蒲帅一说出资,各家都只以为蒲帅必从河东军械监调拨钱帛,却不知蒲帅可用款项还多着……”她微微侧身,朝王抟一拱手:“王相公曾判度支多年,精于财政,奴想请问一句:王相公以为河中节度使府会缺这区区不到二百万贯么?”
    王抟道:“河中镇的两税留使究竟多少,某并不知详情,但河中蒲、晋、绛三州皆是富裕之地,想来两税留使以及营田都不在少数,至于军府商产,历来不薄,是以河中节度使府实不拮据。更何况,河中还有两池……我意天下诸藩,怕是少有可与河中比富者。”
    王抟判度支多年,对于大唐朝廷以及各藩镇经济情况,自然极为了解。寻常节度使府的三大收益刚才他都已经提到,分别是两税留使部分、营田所得和军府经商收益,另外河中还额外有两池盐场的利益,当然少不了。
    德宗以后,藩镇的基本财政收入就是两税收入。当时,两税收入之中,归方镇支配的只是留使部分。它在整个收入中占多大比重,因各地物产、户口、军队多寡等情况不同而有所不同。但从全国范围来看,地方留占的两税大约占三分之二左右。建中时“每岁天下共敛三千余万贯,其二千五十余万贯以供外费,九百五十余万贯供京师。”这只是钱额,另外还有米麦外费一千四百万斛,京师二百万斛。按照元和时“国计簿’的数宇,全国总额是三千五百一十五万一千二百二十八贯石,各种榷税收入皆在其内。文宗时王彦威作《供军图》说全国收入三千五百余万,恐怕就是根据“国计簿”。王彦威分析兵费在全国财政中的比重说:
    起至德,乾元之际,迄于永贞、元和之初,天下有观察者十,节度二十有九,防御者四,经略者三。椅角之师,犬牙相制,大都通邑,无不有兵,都计中外兵额约九十九万,通计三户资一兵。今夭下租赋,一岁所入,总不过兰千五百余万,而上供之数三之一焉;三分之中,二给衣赐,自留州留使兵士衣赐之外,其余四十万众,仰给度支。
    王彦威在这里提到了两个三分之二。一是留州留使占总收入的三分之二,上供为三分之一。二是供军费用占总收入的三分之二,其他开支仅占三分之一。
    当然,这只是总的情况,就各镇的情况而言,则不尽如此。元和六年(811)十二月辛未敕云:“其涪州缘属荆南,有供荆南节度钱二千四百贯,今随本州割还黔府,兼于涪州送省钱三千八百贯文内更取一千五百贯,添赐黔府见将士军资。”这个决定是针对黔中遭水灾,军资不济的情况作出的。涪州从荆南割属黔中,其原送使钱二千四百贯增加一千五百贯,为三千九百贯,同时其上供钱则从原来的三千八百贯减少一千五百贯,为二千四百贯;留州部分不变。上供与送使的比例从1.6:1变成1:1.7。
    而《吴地记》所载苏州的情况则有不同,上供三十万六千八百三十贯,留州十七万七千七百二十贯,送使十七万八千三百四十九贯,总额为六十九万二千八百八十五贯。上供、留州、送使的比例约是44%:28%:28%。可见南方上供数额远远不止三分之一,几乎占一半,远远高于北方藩镇。当然这也说明江南作为唐廷的“钱袋子”由来已久、名副其实。
    而营田则是方镇两税收入之外的另一个重要收入来源。唐代藩镇营田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营田所得可抵预算中的本镇军资或度支所拨衣粮,如大和三年(829)五月中书门下奏称,观察使若上陈刺史政迹,“须指实而言”、“如称营田课则所效,须云本合得若干万石,在任已来加若干万石。其所配斛斗便请准数落下,支所供本道本军斛斗数。如不是供本军本道解斗,则申所司收管支遣,以凭考核。”于此可见营田收入要么抵充军粮,要么申报有司收管。对于这类性质的营田,落镇是没有热心的。他们认为:“疲兵于陇亩,缓急非所用也。”
    另外一种情况下的营田收入可以为地方自己支配。《资治通鉴》有载:“诸将言于秦成防御使李承勋曰:明公开营田,置使府,拥万兵,仰给度支,将士无战守之劳,有耕市之利。”所谓“耕市之利,即指“营田之利”和“关市之利。”秦成防御使军队既“仰给度支’,而又有“耕市之利。”可见其营田收入是完全由本镇支配的。穆宗元和十五年二月诏在诸道除边军营田外,其军粮既取正税米分给,其所管营田自合军中资用、不合取百姓营田,并以疮地迥换百姓肥浓地。其军中如要营田,任取食粮健卒,而不得辄妄招召。”这条诏书说明,朝廷对“其军粮既取正税米分给”的内地诸军营田并不怎么感兴趣,故说“如要营田,任取食粮健卒”。因为这些营田完全是归“军中资用”的。唯一的问题是这类屯田究竟有多少。以河中而言,因为蒲、晋、绛三州农业发展比较好,在后世山西省也是主要的农产区,所以营田较多,收益也比较可观,赡军不仅充足,而且有余。
    营田所收为实物,还有一些征敛钱货的杂税收入,主要有盐铁、茶税、酒税、商税等,而譬如河中有两池盐场,因此盐税是相当大的一笔收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可大可小的收入,便是自行经商。
    很多人只知中国古代一直重农抑商,但却不知道唐代的开放以及到了古代的巅峰,连各藩镇自己都有商业收入。因为诸道藩镇不仅征商税商,自己还经商。
    大历十四年十月有敕:“令王公百官及天下长吏,无得与人争利,先于扬州置邸肆贸易者罢之。先是,诸道节度、观察使以广陵当南北大冲,百货所集,多以军储贸贩,别置邸肆,名托军用,实私其利焉。”
    这里的“名托军用,实私其利焉”,固然是对藩帅假公济私的揭露,但同时又从侧面反映出,若是出于“军用”,是可以置邸“贸贩”的。这是建中以前的情况。两税法以后的例子也有。如文宗开成时汴州节度使李绅“上言于本州置利润楼店”,尽管“议者以与下争利,非长者所宜”,还是获得了皇帝的同意。另外还有“官沽”,即由官府卖酒,实际上一也是一种商业活动。大和元年(827)江西观察使李宪曾“以军用不足,奏请禁百姓造酒,官中自沽。”这已是藩镇自己垄断酒的生产和销售了。刘从谏也曾在泽潞“卖铁、煮盐。”又利用商人贩易取利,“大商皆假以牙职,使通好诸道,因为贩易。”
    实际上这就是后世国家资本主义式的一种财富控制办法,有些像国家垄断,这个事情李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当然有收入就有支出,两税法时期藩镇的财政支出大体可划分为两大类,第一大类是在“长行旨”条内具体载明的分配项目,主要有上供、供军、官吏奉料和州府杂给等,可称之为基本支出。第二大类是不在“长行旨”条之内的特别支出,主要有进奉、赏赐军士、廉使常用钱等名目。
    官吏俸禄和州府杂给一般不算什么大数目,剩下的上供、供军才是主要支出,这一时期的士兵每年每人要花费二十四贯左右,以李曜麾下近五万大军计算,每年正常供军为一百二十万贯,但李曜在供军上花费很大,如果算上军械监在器械开发和配装上的花费,每人每年几乎可以达到五十贯以上,那么李曜每年的支出就几乎是要翻上一倍,达到每年240万贯。
    但王抟刚才已经提到,河中除了这些其他藩镇都有的收入之外,还另有一个聚宝盆:两池盐场。”
    ps:在关中出现大的变乱,明确需要李曜出兵之前,眼下这段剧情主要是“种田”,因此可能有些枯燥,耐心不那么好的朋友,可以等过一段时间再一起看。
    另外,种田的情节,有一部分是为了要体现李曜将来进行改革时的思路的。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六)
    王抟这个曾经多年“判度支”的实干宰执对于李曜可以动用的财力有着清醒的认识:其一,河中自王重荣时代开始,历经王重盈、王珂、李曜四任节帅,根本就没有向朝廷上供过,换句话说,就是根本没有将赋税“提成”上交朝廷,河中的全部地方赋税通通成了“留使”钱,也就是全部留在节度使府了;其二,河中的农业在北方历来都属于比较发达的地区,归因此属于节度使府的营田收益本来就不小;其三,由于地理、交通等区位优势,河中节度使府本身就有不少商务产业,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然而河中镇真正最关键、最大笔的收入,仍然是那个天下垂涎的解州、安邑——“两池”。
    解州、安邑两大池盐的收入,还在代宗时期,就已经占据整个朝廷收入的百分之十二点五,也就是八分之一,而这个收入在如今朝廷财政拮据的时期,已经上升到了六分之一!当然,这个说法仅仅只是“如果”李曜肯将盐池收益上交朝廷的一个假设罢了,实际上李曜承王重荣旧制,根本不向朝廷上供一文钱。那么,李曜可以支配的财力,很明显是非常充足的。
    当然,不上供不代表对朝廷毫无表示,李曜不仅有表示,表示还很大,只是名目不是上供,而是进奉。
    所谓进奉,是藩镇以“羡余”的名义向皇帝上供的钱物,这在唐后期十分普遍,史称“有土者竞为进奉”,同时进奉的数量也十分惊人。史载贞元时,诸道进奉岁凡五十万贯,其后稍损至三十万贯。实际上恐还不止于此数。比如大历元年,代宗生日一次所得进奉达二十四万贯。德宗时更盛,当时持节浙江的韩说一次进奉竟达五百万贯。而且关键是越到后期,进奉的名义越多,除了逢年过节、皇帝寿诞之外,各地藩镇要进奉,名义是五花八门。最有趣的是,连一贯处于“名义统一、实际独立”的河朔三镇,虽然一文钱的上供都不给,但进奉却也并不少见。至于河中,在李曜上任之前,河中每年进奉朝廷解盐三千车,而在他上任之后,便将这一数量提高到了五千车,这其实也算是一笔巨款了。
    不过话说回来,解盐这个东西对于河中而言,本身并无多少成本,进奉三千车和进奉五千车,对朝廷来说大不一样,对李曜来说却几乎只是个态度问题,根本不会对他的收入有多大影响,因此总的来讲,河中节度使府的收益是相当可观的。如果说河中军府都没钱,那天下数十个藩镇,有钱的怕也就真是凤毛麟角了。
    杨潞与王抟这一问一答,河中各家便都一时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事实上李曜也知道,这些世家对此次赚钱的机会是在意的,要不然今天就绝不会一家不落地全部来了,但是正如之前靳蓿所言,在商言商,他们自然要施展出各种手段,争取拿到更多的利益。比如今天这种质疑,其实也不过就是为了谈价。一如后世有些人在个体户服装店买东西,如果有心要某件商品,便总要想方设法找出那东西的一些小瑕疵来,用以与老板讨价还价。
    想到此处,李曜便下意识地朝杨潞看了一眼,却正瞧见杨潞也朝自己看来,她虽然带着帷帽,有面纱遮挡,但李曜却仍瞧见那轻纱后面,这个精灵狡黠的女子正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李曜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暗道:“是了,杨潞这妮子岂是这般好相与的,她既然半路杀出来帮我一把,哪能没有企图?只不过,我最不怕的就是你有企图,有企图我才好将计就计,你要是没企图,我才真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他心中念头闪过,跟着就琢磨:“杨潞示好于我,无非是要为淮南谋利,但眼下朱温刚吃了一场大败,当不会有威胁到淮南的能力,杨行密此时应该不会是要我帮忙牵制朱温。既然军事上没有担忧,那就只有政治和经济两个可能。政治嘛……目前的大事也就只有皇帝乘舆播越到了华州之事,这事与我还算有些关系,与杨行密显然不沾边,因为李晔不可能去扬州,他也去不了,杨行密不可能是考虑这个。那么,就只有经济了……嗯,这个倒是一时不好猜测。”
    李曜主政河中时间虽然很短,但与淮南的经济合作开展得却是很快,毕竟他们这两家,一家产品精良、产能足够,另一家家底富庶,消化量杠杠的,供求关系很是明显。而且淮南一带盛产丝绸,这东西在河中的销路也畅。既然双方关系不错,那么这等互惠互利的事,自然谁都不肯拖延。
    事实上李曜还想与淮南继续深化合作,譬如棉花的问题,就已经提上了李曜的办事日程。此时他料定杨潞是来谈经济合作的,因此也就把这事提前考虑进去了。说起来,“提前考虑”,这也一直是李曜的习惯。
    于是李曜便笑着接过话茬,道:“王相公法眼如炬,对我河中这点家底,相公当真是洞若观火。”他微微一顿,环视一眼,朗声道:“诸位,事情便是如此,河中即便不用河东军械监注资,也有足够的实力进行东升新城之建设,之所以此番让出一百二十万贯的盘口,只不过是某不欲独揽这笔大财,想着分利造福于乡梓而已。如今庐阳县主愿代弘农郡王出资五十万贯入股,便还剩下七十万贯的盘口,诸位之中,还有谁……”
    靳蓿起身道:“河中靳家,愿出资三十万贯入股。”
    李曜还未来得及应声,冯祺也已然起身:“既然如此,剩下四十万贯的盘口,我河中冯家愿意足额出资。”
    谁料刷刷刷又站起来数人,齐声道:“岂能如此!”纷纷道:“节帅且慢,我等也欲出资入股!”
    “节帅,你既说是为了造福乡梓,那这足足一百二十万贯的盘口,岂能只有三家便分个一干二净?”
    “正是,正是!节帅,这么大的盘口,若是只有三家能得入股,与独揽又有多大区别?”
    一时间,场面就混乱了起来,在场几大世家争论还算说得客气,闹到后来那些个余财颇多的商贾们也加入进来,直言这般分法太不公平。他们虽然还不敢直接指责李曜,但言语之中明显带了情绪。
    李曜心中好笑,面色却是逐渐沉峻起来,等到众人争执不下,连杨潞也接连望了他几眼,显然有些担忧局面之后,才忽然一拍面前的横案,沉声怒道:“肃静!”
    似乎是为了配合李曜这一声低喝,肃立不动的近卫军牙兵同时将手中长兵往地上一顿,齐声喝道:“吒!”
    众人何曾遇到过这等场面,几乎都是下意识一抖,战战兢兢朝李曜望去。
    李曜倒也并不发怒,只是冷着脸扫视他们一眼,寒声道:“似你等这般吵嚷下去,这东升新城就不必再建了!”
    一个人带兵时间长了,言语之中都带着军威,带着军威含怒出声,这般气势岂是寻常人承受得住的?因此众人见节帅发怒,无论地位高低,都有些畏缩,不敢再多言。
    李曜见震住了场面,这才装模作样沉吟了片刻,道:“你等所言,也未尝不是道理,此事既是某欲造福乡梓,的确不该只有少数几家包揽……但若叫某逐个分配盘口额度,一则某对各家情况不甚了解,实在难办,二则似这等事情,无论某如何公允,分配之后,也总有不满意的人,因此……某另有一策,管教事后谁都埋怨不得谁。”
    众人见李曜说得如此肯定,都不禁有些诧异,这般难办的事,居然还能有那么十全十美的法子,能“管教事后谁都埋怨不得谁”?当下一个一个盯着李曜望去,看他究竟有什么神仙办法。
    就连一直超然在外、坐看涛生云灭的王抟也忍不住问:“蒲帅竟有这般妙策?”
    李曜心中暗笑:“自然是妙策,我既然敢引入股份制,难道就不敢引入股票的概念?哼哼,不怕你们不入我毂中来。”
    当下便道:“这法子其实并不复杂……此番东升新城头期工程预计开支为三百万贯,某曾说过,一股为三千贯钱,是也不是?”
    众人自然称是。
    李曜点点头,继续道:“其实如此一来,限制得太死,剩余盘口便不好分配。因此不如这般:节帅府开放出来的一百二十万贯盘口,按照这个基本框架分为四百股,但是每一股的价格并不限死,各家自行报价,说出自己每股出资多少,要多少股,如无竞争者,便算购入股份成功,若有竞争者,则竞争者出价须得高过此前的出价……每次加价,每股提高至少五十贯。”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不片刻之后,与会众人大多面如土色,望向李曜时,眼中神色复杂之极。
    杨潞忽然咯咯一笑,曼声道:“蒲帅好算计,不过,奴家仍觉此事可行,奴家出五十万贯,要一百五十股。”
    众家皆是蹙眉,杨潞这般一来,就是同样出五十万贯,却比之前少拿了十六七股。自家若是与她相争,岂非要亏更多?
    谁料还真有人愿意亏,只是此番出价之人谁也未曾料到,竟然是此前与节帅同时下楼的年轻郎君,他忽然开口道:“某以太原王氏名义,出资五十二万贯,也要这一百五十股。”
    众皆愕然,便是王抟,也有些错愕,继而微微蹙眉,看了王笉一眼,目中似有不满。但王笉目不斜视,反而端起茶水,小饮一口,一副淡然自若地模样。
    李曜看了她一眼,并不做声。这时靳蓿道:“蒲州靳家,三十二万贯,一百股。”
    ……
    傍晚时分,河中节度使府。
    李袭吉满面红光地对李曜道:“明公,此番真是自古未有之盛事!原本筹资一百二十万贯,谁料最终竟然拿到二百三十万贯,几乎翻了一倍!”他忍不住仰天打了个哈哈,笑得止不住,道:“更了不起的是,明公竟然能让他们多出了近一倍的钱之后,仍然只拿到四成股份!这真是……真是闭着眼就赚了一百一十万贯啊!就这白白赚来的钱,我河中五万大军,就可用半年了!”
    李曜却仍只是面带微笑,点头道:“是赚了一点,不过这笔钱某可不打算拿去养兵,这是拿来做前次某与你说到的农业计划的。”
    李袭吉微微一怔,这才想了起来:“明公是说上次曾给某一观的‘河中农业发展规划’?”他忽然有些错愕:“不过前次明公不是说,尚未物色到最佳主事人选么?难道现在已经有了?”
    李曜颌首道:“不错。”
    李袭吉问:“却是何人?”
    “张全义。”李曜嘿嘿一笑:“此公被我生擒这么久,直到此番河中大战之后,朱温大败亏输,他才真正死了心,这才开始松口,愿为某效力。”
    李袭吉想了想,也点了点头:“张全义此人,别的不说,对农务倒是十分热衷,若他真心归顺,主管这农业,料来应当不差。”
    李曜却微微蹙起眉头,摇了摇头:“某这计划,可不止是‘劝课农桑’这么简单。”他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都说强汉盛唐,这大唐朝廷在农业上,可真是……啥事不干,靠天吃饭啊!”
    要说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唐代一贯被认为是一个高度发展时期,是历代封建王朝的盛世,其文治武功可与前汉媲美,故并称汉、唐。从形式上看,唐确是汉以后又一个疆域辽阔的大一统帝国,只有前汉可与之相比:汉地东西九千三百二里,南北万三千兰百六十八里;唐之疆域比汉殆又过之:“其地东极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全境,北接薛延陀界,东西九千五百一十一里,南北一万六千九百一十八里。到唐之盛时,开元天宝之际,东至安东,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单于府,盖南北如汉之盛,东不及,而西过之。”这说明唐代疆域的总面积超过了前汉。大唐在文化上,也是一个高度发展时期,特别是在文学艺术上和工艺技术上,都表现了高度的成就,这是不需要细说的。从这些方面来看,汉唐并称,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
    但李曜却认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比如从建邦立国的根本大计、从富国利民的社会经济发展计划、从巩固国家政权基础以强化国家机器、从为民兴利除弊以图长治久安这些方面来看,唐朝的十几位皇帝中,除了一二开国之君稍富韬略,可视作例外之外,其余大都是无所作为,也不求有所作为,一切听任自然摆布,听任命运摆布。他们对于国家的治乱,对于自己统治地位的安危,没有任何通筹全局的长远规划,没有深谋远虑的战咯部署,也没有应付急需的治标安排,甚至遇到与王朝生死攸关的巨大困难,也都是付之悠之,徒唤奈何,而不采取任何积极措施,在困难面前不作任何主动行动,来扭转所面临的不利形势。可以说都是些平庸无能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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